李娟莉
夏末秋初的暖阳,依偎在“凤鸣岐山”的高冈,一任风雅从千年《诗经》里穿越,回环一曲“飘风自南”的吟唱。
古卷阿,一个与生俱来却又久未谋面的地方,在八月的清幽丰茂处长满记忆,预约神往。
当景点不再只是景点,而有了柔心暖意的温度,卷阿里千年守望的周公古庙,栖息了远古的智慧,颐养着今朝的梦想。
汉槐的新叶绿了又黄,记载着行云流水的时光;唐柏的枝杈曲了又直,汇聚了千年华夏的能量。请将游离抛出窗外,在秋意渐浓的时节回乡,信手拈来古卷阿的晨曦,用情揽入周公庙的暮雨,让心思如絮,袅娜在岁月悠远的画廊。
梦见周公
卷阿有梦,梦儿圆圆。
寻梦,幼年是绝好的机会,但不能。父母为温饱而劳碌,无暇到此一游。只记得爷爷曾在三月庙会时来过,但不是游山玩水,走亲访友,为的是精耕细作时的农具家什,或是小孩不能明了的重要事由。
当然,小孩不能明了的事由再重要,也比不上小孩不可告人的歪歪心思。爷爷回家时,常会带些不曾见过、不曾吃过的糖儿、果儿、玩意儿、杂耍儿,那才是最吸引眼球的宝贝。这种过过瘾、解解馋的奢侈犹如过年般的欢喜。此时的爷爷,也是不同以往的和蔼,会讲一些庙会上的新鲜事儿,说一些与庙有关的俏皮话儿。贫穷而单调的日子,因庙会归来而笑意盈盈,趣味多多,有了期盼已久的神奇和欢愉。
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有三月庙会的那块宝地,除了未曾谋面的城里人、通了灵性的玉石爷,就只剩下酸甜可口、垂涎欲滴的糖果儿了。
慢慢地长大,知道有庙会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县城西北的山脚下,与东南方向的自己遥遥相望。
听说那里古木如盖,青绿遍野,更有一泉因水之盈亏而知人之饥饱,知贫晓富,通古明今。于是,想象那眼天谕神佑的灵泉自有一颗知民情、暖民意的善心,不知疲倦地消长充盈,在夜以继日的循环往复中润我厚土、爱我乡民。而后又想,这个不曾谋面的地方,依山傍树的灵泉是怎样地叮当作响或汩汩涌动?她每一次盈满或者枯涸的表达,几人会听,几人能懂?
再长大些,就有了古庙会铺路搭桥、求子抱孙一说。虽然自己不甚明了,但隐约听出了心旌摇曳、神赐天恩的弦外之音。当然,那都是大人们的事,极远了去。
后来,每每说起那个神秘又神奇的地方,就如神话一般,尽是些美好而美妙的事儿。想了、盼了,却如天边归雁,在稍不留意时一声飞鸣,只留下丽影匆匆、回味无穷。唯一当真的,触手可得的,便是以饱口福所带来的实惠了。
长大以后,离乡求学。那个谜一样的地方在故乡的山脚下远远地、悄悄地生长,不曾让我有一次梦回乡关的奢望。
读了书,才知道那似真非梦的地方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周公庙。
其实,早就应该知道她的名字才对!想起最早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梦见周公”;最早看到的第一张炕帖是“梦见周公”;最早玩笑的第一个场景是“梦见周公”;最早许下的第一个愿望还是“梦见周公”。
那是年少的第一次敬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上天入地,博古通今。冥冥之中的他在先知、在晓谕、在明理,在通达,时时刻刻关注着、提携着、抚恤着、汲养着身边的子孙万民。翻翻史册,他励精图治、保国安民的宏图大志惊天地、泣鬼神,非我等所能明了。此时,神秘之外,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成家后,陪着婆婆在途经此地时进庙上香。那时的周公庙堂极其清幽,一切都是未作修改的原生态模样。小道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崖洞灰头土脸,悄无声息。只有那静养了千年的古树,浑身散发出葱茏辽阔的丰沛,凌波微澜的泉眼,释放着细细灼灼的优雅和甘甜。
老人虔诚,爬高上低,九扣十八拜,在并不宽裕的日子里烧香进贡,她出奇地慷慨。那是她夜以继日挣来的辛苦钱,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口粮钱,我看着心疼,更多的是不解。老人健步如飞、满心欢喜,仿佛她所做的一切,是等了很久的一份机缘,是藏得太深的一种倾诉,终于适逢千载喷涌而出,一吐为快!那份坦然、那份欣然、那份释然,那份自主之后的自得其乐,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故乡在不远处静静地张望,而我,依旧在忙碌中行色匆匆。家的影子渐渐远了,家的味道慢慢淡了,这一处链接在关中环线上的旅游景点,让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寻访。静守故乡的她之于我,却成了熟悉的陌生地,身边的陌生人。
友人偶聚,无意中谈起家乡的物是人非。“西岐人与生俱来的文化气质与读书无关,他们的举手投足定与别个不同。因为西岐有周,周公有庙。”我惊奇于友人如此武断,调侃他爱屋及乌,定是为了夸夸自己岐山的媳妇。谁料他人证物证信手拈来,正说反说头头是道,直说个一二三四、子丑寅卯不亦乐乎,我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一次闲聊的话题,在后来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想起。那种与生俱来的文化气质,那段抚今追昔的历史渊源,难道真的应验了“为有源头活水来”的人杰地灵?此念一闪,无数个生活截图、记忆片段便随风而来,纷至沓来。
想起了西岐人的礼数。人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礼多人不怪!”长辈告诫晚辈的一句话是:“不要让人家说咱没家教。”大人训斥小孩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这娃没规矩!”农村相亲时,父母可以不重家财、不看长相,但一定很在意对方的待人接物,言谈举止,即所谓的“看他懂不懂规矩,有没有家教。”
这么一想,儿时的很多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单就进餐的礼仪,便有很多讲究。家里的主要劳力、主外的男人可以入座就餐,而主内的女人和不做主的孩子只能偏房角落里用餐。当然,小孩在自己用餐前,必须完成餐桌上的最后一次添汤添饭才行。说起添饭,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的要求:餐桌上不能有空碗等饭,否则就是小辈的失礼。大人放碗,就是你接碗添饭的时候。简单的一句话,记忆中却忙了好多年。想起兄妹几个常常静待帘外,察言观色,寻找时机,以期达到长辈放碗我挑帘的效果。这时候,最好的奖励就是长辈欣慰或赞赏的目光。
还记得家有来客须当面问好;与人相遇要侧身让道;打扫厅堂不能尘土飞扬;长辈说话定要洗耳恭听……从小的言传身教、严格要求,让尊老爱幼、以礼待人、先人后己、公私分明的理念入脑入心,以为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可更改之理。走上社会,当这一切成为习以为常、自然而然的产物,那份和谐、那份融洽、那份血脉一体、相通共融的愉悦便与日剧增、生生不息。
莫非这就是一种场,一种文化的场,一种周原大地孕生绵延的周文化之场。无需以文字的形式来规范,以训练的方式来强化,只需榜样的力量潜移默化,顺理成章地内化、习得。
叹服这文化之场,历经三千年的熏染和积淀,祖辈传承,世代衍生,穿越黄土的孕生、黄河的奔流、黄皮肤的延续,物化了身边的一草一木、一鸟一虫,内化作自己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进化成泱泱中华的血脉灵性和生命气息,同化为追寻千年的中国之梦。
又见周公
南风无心,心儿暖暖。
初秋是滋生想象的土壤。激情过后的余温依旧鲜灼,丰收在望的美满那么富有。踩着秋天写意的鼓点,在厚重而浓郁的铺陈中走进卷阿。
晨光熹微,裙裾飞扬。携一路草木青青,披一身暖阳浅浅,怀一腔乡情痴痴,守一世旧梦圆圆,穿行在古卷阿青山绿水、纵横阡陌间。
远眺凤鸣冈,岱山如画,碧野如毡。光影的冷艳蜷伏在睡眼惺忪的沟间壑底,朝阳的暖意穿过群山的林带,密密斜织出娇羞的意象。此时的卷阿是一幅酣畅淋漓的画卷:光的黑白,影的浓淡,在或明暗、或冷暖的配色描摹中,把山冈、沟壑连同树木装扮成女子姣美的容颜。高岗的明快,沟壑的阴柔,若隐若现地修饰成少女额前的缕缕秀发,脸上的桃红晕染。
庆幸自己弃车独往,在优雅碎步中偷得远眺山峦、尽观卷阿的欢畅。四周是有温度的沉静,不孤单、不繁杂,微风习习,芳草萋萋,幽径漫漫,往事历历。这一刻,晨光伴我,欣欣然作画;卷阿知我,悠悠然入心。
走近周公庙,记忆中的场景依稀可见。
古木参天,浓荫盖地。历史的褶痕在门前古树上写满记忆,备注遗忘。叶,还是小时候的绿;枝,已不再是当年的新。但千年守望如一的忠诚,千载吐古纳今的厚重,不因岁月易逝而单薄,不因物化更替而湮没。
门前的石阶上,淳朴的乡亲热情地招揽。得知我并非游园人,只是游子寻亲,她便和善地迎接、引见着,犹如邻家大娘一般嘘寒问暖,说东道西,全然忘了自己是为生意而来。
此情此景,一种回家的感觉让疏远已久的周公古庙变得亲近。是的,回家的心动,就在这一刻。从古树里望断乡情,从言谈中重温乡音,一种被拥入的温暖流过血脉,一种被找回的感动湿润双眸。
哦!一梦千年,卷阿在等待中唤醒。我知道你在等,不是等我,可我为你而来又何妨?几千年的初衷不改,几千年的血脉相通,你不是我,我却义无反顾地融入你的肌肤,在朗月、微雨、静寂、喧闹的时候,痴痴地想你。
抚门而入,温情满怀。眼前是似曾相识的模样:庭院深深,绿意盈盈,生长在记忆中的古木失而复得,惊喜便压抑不住。
不必说那些读懂汉唐的古柏老槐,不用管那些亲临御案的奇花名卉,抛开雪松栉风沐雨的千年痴等,忽略“卧桑”独木成林的巧夺天工。只见楸树上倒挂如柳的“蒜薹”,还是那么优雅;槐树的叶片又在“掐掐算算”,游戏从前……还有那些乡间熟悉的花儿、草儿,全都是童年记忆中的模样。
久违了!家乡泥土的芬芳,田间草木的清香,在五味杂陈的庸碌中,唤归游子迷惘的灵魂,宁静凡人聒噪的心音。理一理纷乱如麻的功名利禄,清一清肠肥肚满的欲念迷津,让古老的清幽远离现代的装扮,让原味的厚重丢弃包装的蜂拥,因为,这就是鸣凤回旋的灵异,这就是周公吐哺的精魂。
是的,一个景点,人为的打造犹如锦衣玉食,历史的深藏才是血脉肌肤。周公庙是景点,但更多的是一种历史沉淀、岁月浸泡的文化底蕴,自然的厚重、本色的呈现就是她的迷人之处。
绿乃生命之色,水是万物之灵。周公庙的灵性自然少不了源头之水的激活。
在庙区的东北角,有千古奇谈的润德泉。一自然泉眼,数年一涌,数年一涸,水来则时泰岁丰,水去则天旱无收,难怪灵泉之美誉天下皆知。唐宣宗曾下诏赐名“润德泉”,以记载执政之风调雨顺,盖世英名。
如今的周公庙以灵泉作引,精心实施润德泉水景恢复工程。潺潺如歌的人工河,莹莹若镜的人造湖,神秘莫测的八卦喷泉,激情澎湃的高空瀑布,让灵泉之水多角度写意,润德之泉全方位抒情。喜欢润泽亭似湖心点痣,润泽湖如碧玉萦怀,叹万千水色集于庙区东隅,迎朝晖而潋滟,伴夕阳而绰约。一群群游人或水边流连、留荷听雨,或桥上观景、独自成画,更觉这泉之水灵滴滴明目,这湖之水韵款款清心。
走出水之情牵,再续石之奇缘。
周公庙区的玄武石洞空间不大,名气不小。玄武真君披发、赤足、戎装,脚踩龟蛇,手持宝剑,十分威武。因玄武真君像光滑如玉,当地人叫它“玉石爷”。儿时的周公庙,应该就是“玉石爷”的家了,有关他的传说记忆犹新。据说,玄武雕像是唐武则天年间一日雷电交加,山崖坍塌后,从地下闪显而出。相传,玄武佛僧法力无穷,能治百病,后成仙出走,指石为玉。并修书曰:某位疾,摸某位即愈。于是,后人逢会必摆“长蛇阵”,有病求医,无病祈福。如今,坐镇千年的“玉石爷”通体光洁,但凸起的脑门和鼻梁历经万千次的抚摸,早已凹了下去。一尊玉体,千年的灵性不改,千年的神威不减,始终护佑着八方子民绵延生息,幸福康泰。
走出周公庙区,一路拾阶而上。道旁古木嶙峋,千姿百态;崖畔清香馥郁,花艳果丰。俯下身,每一捧泥土留存着上古的余温;昂起头,每一棵古树印刻着历史的风云。亲一亲风餐的草芽,每一季重生都是那么鲜活;踩一踩露宿的青石,每一次磨砺都会那么深刻。“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三千年不老的神话,穿行于古卷阿的青青古道;三千年深情地呼唤,回荡在凤凰山的熠熠峰峦。金凤翔舞,鸣于岐山,每一棵梧桐都有金凤双栖的故事,每一缕朝阳都是千年一叹的吟诵。
当时光的笔触无孔不入,或浩浩之寰宇,或丝丝之纤尘;或清清之墨迹,或熠熠之华章。周风周韵凝聚在凤凰山,于张弛吐纳间谱曲习文,雕龙琢凤。遥闻凤之曼妙遍布四野,凤之祥瑞惠及八方,唯有古卷阿有凤来仪,音如钟鼓,锵锵和鸣,天下归心。
伫立高岗,遐思飞扬。生我养我的巍巍凤鸣冈,护民佑民的悠悠南来风,一定读出了“周公吐哺”的深意,读懂了“甘棠遗爱”的内涵。“周公故里”“凤鸣岐山”,当寻根祭祖的圣地礼兴而乐清,当天下大治、万民归心成为生活的真实写照,我们不再因“北国之春”而伤感,不再用“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来抒怀。
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记忆,不是每一段记忆都会流泪,不是每一次流泪都能让心魔回归。当游走的心灵穿越岁月之门,在时光碎片中捡拾记忆,激活骨子里、血液里游兵散将般的遗传因子,我们开始链接、开始建构,开始又一次的凤凰涅槃。
秋阳正艳,卷阿风暖,美好的开始就是梦的开端。当千年华夏文明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同呼吸、共命运的时候,我们清空过往的自大,屏蔽曾经的卑微,让文明衍生的民族复兴之梦走出纯真,走过热烈,走向回归自然的家园。
(李娟莉,宝鸡市职工作协会理事,金台区作协秘书长,著有散文集《落英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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