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二)。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三)。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霜晨(四)。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五)。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六)。农具弃道傍,饥牛死空墩(七)。依依过村落(八),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九)。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一〇):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一一)。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一二)。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一三)。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一四)。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一五)。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一六)。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一七)。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一八)。
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一九)。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二〇)。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二一)。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二二):或出倖臣辈,或由帝戚恩(二三)。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二四)。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二五)。重赐竭中国,强兵临北边(二六)。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二七)。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二八)。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二九)。指顾动白日,暖热回苍旻(三〇)。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三一)。大朝会万方,天子正临轩(三二)。■旂转初旭,玉座当祥烟(三三)。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捋须蹇不顾,坐在御榻前(三四)。忤者死跟履,附之升顶颠(三五)。华侈矜递衒,豪俊相并吞(三六)。因失生惠养,渐见征求频(三七)。
奚寇东北来,挥霍如天翻(三八)。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三九)。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四〇)。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四一)。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四二)。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四三)。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四四)。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四五)。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四六)。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四七)。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四八)。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四九)。逆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五〇)。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五一)?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五二)。城空雀鼠死,人去豺狼喧(五三)。
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五四)。因令左藏库,摧毁惟空垣(五五)。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臊膻(五六)。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五七)。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五八)。万国困杼轴,内库无金钱(五九)。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六〇)。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六一)。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六二)。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六三)。行人榷行资,居者税屋椽(六四)。中间遂作梗,狼藉用戈(六五)。临门送节制,以锡通天班(六六)。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六七)。礼数异君父,羁縻如羌零(六八)。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六九)。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七〇)。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七一)?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七二)。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七三)。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七四)。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七五)。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七六)。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七七)。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七八)。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七九)。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八〇)。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八一)。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八二)。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八三)。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八四)。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八五)。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恐(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八八)。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八九)。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九〇)。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九一)。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九二)。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九三)。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九四)。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五)。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九六)。使典作尚书(九七),厮养为将军(九八)。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九九)!
(一)唐文宗开成二年十二月(838年初),作者从兴元(今陕西汉中市)返长安。途经京西郊畿地区,目睹耳闻衰败乱离情况,对国事忧心如焚,写了这首长诗。次:古代把行路时止宿某地叫“次”。
(二)蛇年:开成二年丁巳,十二肖中巳属蛇,故称“蛇年”。建丑月:十二月。夏历建寅(以寅月为首月),推至腊月为丑月。梁:梁州,州治在兴元。秦:指长安。
(三)两句意谓自南向北而来,先下大散岭(今宝鸡县西南),后北渡渭水。
(四)舒坼(chè彻):萌发。
(五)燋(ji o焦)卷:焦枯卷缩。四句写冬旱景象:草木因晴暖而萌发,不像冰封雪冻的寒冬;倒像酷热的夏天,焦枯卷缩,缺乏水分。
(六)槲(hú胡,旧读入声)、枥、荆、榛(zh n针):都是野生树木。枥:栎树。槲与栎相类。两句写田地荒芜,杂树丛生。
(七)空墩:荒颓的土堆。
(八)依依:依恋不舍,形容看到农村残破景象时不忍即时离去的惆怅伤感之情。
(九)面啼:即背啼。《汉书·项籍传》:“马童面之。”师古注:“面谓背之不面向也。面缚,亦谓反背而缚之。”皆,戊签、悟抄作“背”,亦通。杜甫《北征》:“见爷背面啼。”程梦星说:“下文‘无衣可迎宾’,此所以畏人背面也。”按:似同时和感情沉痛有关,上引杜诗可证。
(一〇)具陈:详细地陈述。从此句引起下文。何焯说:“此下皆述‘具陈’,至末方自发议论,章法绝佳。”
以上为第一段。描述在西郊所见农村荒凉残破景象,并借村民的话引出对唐王朝衰败情况的叙述。
(一一)辅:京城附近地区。右辅,指长安以西一带,在汉代属右扶风。斯民:犹言人民,百姓。
(一二)伊:发语词。牧伯:指州郡一级的地方行政长官。作者为了通过今昔对比表达主题,将过去这一带地方美化为“乐土”,并归结为地方长官的“仁”,以至掩盖了封建官吏的阶级本质,表现了作者的阶级局限。
(一三)官、吏:指地方上的一般官吏。六亲:六种关系极近的亲属。
(一四)事四邻:嫁给四邻。指不远嫁。按照封建伦理,女子出嫁后要侍奉公婆和丈夫,故称嫁为“事”。
(一五)瓦缶(f u否):瓦制的酒器。荆囷(j n军):荆条编的圆形盛粮器具。
(一六)庇:这里犹言养活。旁妇:外妇。旧时代认为成年男子在正妻之外还能养活外妇是生活丰裕的表现。舐(shì世):舔。这里以“老牛舐犊”形容爱抚。
(一七)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627~649)。儒臣:与下“猛毅辈”相对而言,泛指文臣。
(一八)司:管理。陶钧:陶器模子下的转轮。古代以陶人转动钧而制成瓦器喻治理国家。司陶钧,即担任宰相。四句赞美贞观后以文臣执政和征调贤明地方官入京担任宰相的一贯措施。
这一节追叙唐前期社会安定繁荣情况,强调这是由于中央和地方官吏得人。
(一九)开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713~741)。挠:扰乱。经纶:《周易正义》解《易·屯·象传》“君子以经纶”说:“经,谓经纬;纶,谓纲纶。”这里喻政治纲纪。两句指斥开元末年李林甫乱政。
(二〇)晋公:指李林甫,开元二十五年封晋国公,垄断朝政十余年。此事:指上面所述以文臣管理政事和征调贤明地方官任宰相的措施。据《旧唐书·李林甫传》记载,李林甫为了长久把持朝政,防止文臣由节度使内调任宰相,劝说玄宗多用蕃将任节度使(因为他们缺乏入相的资望),因此,野心家安禄山得以一身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
(二一)猛毅辈:指骄横凶暴的边将。杂牧:犹言胡乱治理。牧:统治。升平民:指太平时代的驯良百姓。
(二二)多故:多变乱。除授:任命官职(拜官叫除)。非至尊:不由皇帝(决定)。
(二三)倖臣:皇帝所宠幸的近臣(如宦官)。当时宦官高力士得宠,权势很大。帝戚:指杨贵妃的亲属杨国忠等。
(二四)屠解:屠杀肢解。奴隶:指上述权臣贵戚藩镇的仆役走卒。厌:同“餍”(读平声),饱足。豚:乳猪,这里泛指猪。两句谓中原广大地区的人民被视为牛马,受尽压榨与宰割。而官僚贵族却连仆役走卒都尽情享受奢侈的生活。
(二五)皇子句:可能指玄宗杀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事。史载玄宗宠幸武惠妃,想废太子和鄂、光二王,因张九龄反对而未实行。玄宗问李林甫,李迎合玄宗意旨,说:“这是皇上家事,不是臣下所应参预的。”玄宗于是决意处死李瑛等。乳:抚养。“弃不乳”是对将李瑛等赐死的委婉说法。椒房:后妃住的宫殿用椒和泥涂壁,这里指杨贵妃。抱羌浑:讽杨贵妃洗儿事。据《安禄山事迹》说,杨贵妃收安禄山为养子,安禄山生日后三天,玄宗召入宫中,杨贵妃用锦绣绷缚安禄山,让宫人用彩轿抬着,说是给禄儿“洗三”。安禄山是营州杂胡(父胡人,母突厥人),所以说“抱羌浑”。两句讽唐玄宗宠武惠妃而杀太子李瑛,宠杨贵妃而收安禄山为养子。
(二六)中国:即“国中”。
(二七)控弦:拉弓的人,士卒。长臂如猿:形容善于射箭。《史记·李将军列传》谓李广“猿臂”、“善射”。四句说玄宗对安禄山滥行赏赐,竭尽国内财富,安禄山则兼领北边三镇,握有重兵,实力强盛。按安禄山所辖三镇,统兵共十八万余人,加上他所收养的同罗、奚、契丹等部降人八千余,总计有兵力近二十万。
(二八)三千里:指从安禄山驻地范阳(今北京市大兴县)到长安的大致路程。雕鸢(yu n渊):鹫鸟和鹞鹰,都是善飞的猛禽。两句指安禄山令其将刘骆谷留长安作谍报事。《通鉴·天宝六载》:“禄山常令其将刘骆谷留京师(刺探)朝廷指趣,动静皆报之。或应有牋表者,骆谷即为代作通之。岁献俘虏、杂畜、奇禽、异兽、珍玩之物,不绝于路,郡县疲于递运。”
(二九)五里二句:据《安禄山事迹》,安禄山身体肥胖,从范阳赴长安,驿站中间,要筑台换马,谓之“大夫换马台”;他停歇的地方,都赐以“御膳”。
(三〇)指顾:手指目顾。暖热:态度的温和或严厉。苍旻(mín民):天。两句写安禄山的权势气焰,说他的举动态度足以指挥天日,影响皇帝。
(三一)粪丸:蜣蜋用土包粪,转而成丸,叫粪丸。两句说朝廷大臣都遭到安禄山的嘲弄叱辱,被视如粪丸。
(三二)大朝:隆重的朝会。皇帝大会诸侯群臣叫大朝,以别于平日常朝。万方:指全国各地诸侯,即都督、刺史等。临轩:皇帝不坐正殿的座位而坐殿前平台接见臣下。
(三三)初旭:初升的太阳。祥烟:皇帝座前铜炉燃烧香料所升起的香烟。两句写大朝会时彩旗在旭日照耀下轻拂,御座前香烟缭绕的景象。
(三四)障:屏风。褰(qi n牵):挂起。捋须:抚摸胡须。蹇(ji n剪)不顾:形容态度骄横、旁若无人的样子。据《旧唐书·安禄山传》,玄宗一次在勤政楼,特地于御座东设一大金鸡障,前置坐榻,让安禄山坐其上,并卷起榻前的珠帘。上四句当指此事,以见玄宗对安禄山的尊宠和安禄山的骄横。
(三五)跟:脚跟。诸本多作“艰”,据戊签改。顶颠:头顶。两句说:触犯安禄山的人就死于他的践踏之下,依附他的人则升居高位。
(三六)华侈:奢华淫侈。矜:夸耀。递:接连。衒(xuàn炫):炫耀。矜递衒,即“递矜衒”的颠倒。这句说,权贵们竞相夸耀奢侈的生活。豪俊:指权贵。这句揭露统治集团内部的互相倾轧,如安禄山与杨国忠的权力之争。
(三七)生惠养:指抚育和爱养。两句意谓:统治者无爱民养民之意,对人民的压榨诛求一天天加重。
这一节叙开元末年以来,李林甫阴谋乱政,安禄山恃宠跋扈,中央集权削弱,藩镇势力膨胀,政局腐败,人民困苦。
(三八)奚寇:指安禄山叛军,其中有不少奚族人。东:各本均误作“西”,从朱鹤龄说改。挥霍:行动疾速。
(三九)是时句:据《旧唐书·安禄山传》记载,当时“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战,闻其起兵,朝廷震惊”。重兵句:唐代自开元、天宝以来,为了压制奚、契丹,对付吐蕃,精兵多集中在东北和西北,此时东北叛乱,西北的军队来不及救援,故云。
(四〇)列城二句:意谓沿着黄河的城邑,叛军晚上攻打,天明就攻破,插上他们的旗帜。
(四一)屯:驻守。两句谓:只见叛军长驱直入,看不见唐军屯驻设防。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叛变。十二月渡黄河,连陷陈留、荥阳、东都洛阳。沿途所至郡县,往往没有唐军抵御。
(四二)轓(f n翻):附着车两旁横木的向外翻出部分,用以遮蔽尘泥。两句写老百姓逃难情景。
(四三)生小句:意谓从小生长在太平年代。
(四四)点行:按照丁册征发兵役。
(四五)生分句:意谓虽是活着分离,然因情势艰险,却视同死别。(四六)例獐怯:都像獐一样胆怯。羸(léi雷):瘦羊。
(四七)上阳:洛阳宫名。安禄山于天宝十五载正月在洛阳自称大燕皇帝。六月,其部将孙孝哲攻陷长安,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经潼关押送洛阳。两句叙此事。意谓安禄山身为国家的叛贼而扫除上阳宫僭号称帝,并从长安搜捕百官经潼关送往洛阳。(一说,“为贼”二句承上二句言。上句指洛阳降臣为贼扫除宫殿,下句指潼关降将为贼捉人防守潼关。连上“廷臣”二句写朝中文武或胆怯逃走,或助贼为虐。)
(四八)玉辇:皇帝坐的车。这里代指玄宗。南斗:星宿名。玉辇望南斗,即皇帝乘舆向南方出奔之意思。“望”与下“旋”均属玉辇。两句谓玄宗仓皇奔蜀,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长安。
(四九)开辟:开天辟地,这里指唐朝开国。遘:遭遇。云雷屯(zh n谆):语出《周易·屯》的彖辞。彖辞说:“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屯,艰难。古人认为开辟前一片混沌,天地开辟时云雨雷电交会。这里以云雷屯喻巨大的祸乱。二句谓诚知开辟后承平已久,不免遇此巨祸。这是用所谓治乱交替循环的必然命运来曲折地表达内心的极度沉痛。纪昀说:“‘诚知’二句筋节震动。”
(五〇)逆者:指叛乱的藩镇。逆,各本均作“送”,此据“戊签”。问鼎大:《左传·宣公三年》记载:楚庄王伐陆浑之戎,路过洛阳。周定王派王孙满劳军。楚庄王向王孙满问九鼎的轻重(相传禹铸九鼎,夏商周三代都把它作为传国宝,是统治权力的象征),流露出夺取周王朝政权的野心。存者:指还未叛乱的藩镇。要(y o腰):要挟。两句谓叛镇有问鼎称王的野心,未叛者则要挟朝廷授予高官。(一说,逆应作“送”。意谓各地方镇送物劳军者有觊觎王室之意,遣使存问者亦每每邀求高官。)
(五一)抢(chén尘)攘:纷乱。互间谍:互相窥伺,彼此倾轧。枭(xi o消):与猫头鹰同类,古代认为是恶鸟,这里喻叛乱者。鸾:古人认为象征吉祥的鸟,喻忠于朝廷的官吏。
(五二)千马二句:意谓被征发去讨伐藩镇的军队,往往全军覆没,没有生还的。
(五三)豺狼:喻占领城邑的叛军。
这一节叙述安史叛军长驱直入,人民流离失所,皇帝官吏望风而逃,藩镇乘机叛乱要挟,国家陷于空前混乱。
(五四)吴越:泛指东南地区。河源:指黄河上游的河西、陇右地区。资、费:均指财政费用。安史乱后,中原遭受严重破坏,朝廷财政收入主要依靠淮南、江南,致使东南财力消耗殆尽;而河西大片土地又沦于吐蕃,故来自东南的财源渐趋枯竭,来自西北的财源亦丧失不存。
(五五)左藏库:唐朝廷有左、右藏库。左藏库存放全国赋调,右藏库存放各地所献金玉珠宝。两句承上,因“南资”、“西费”竭失,朝廷赋调收入减少,所以左藏库为之空虚。“摧毁惟空垣”是夸张之词。左,影宋本、嘉靖本、汲古阁本作“右”。
(五六)痿痹:萎缩麻木。臊膻:牛羊的腥臊气,封建时代多指西、北地区少数民族而言,这种用语渗透着大汉族主义观点。四句说,安史乱后的唐王朝,有左无右,半身不遂,肘腋之地也屡遭少数民族统治者的侵扰。
(五七)列圣:指肃、代、德、顺、宪、穆、敬、文等历朝皇帝。蒙此耻:蒙受藩镇割据叛乱和少数民族统治者侵扰的耻辱。含怀:犹言闷在心里。两句婉讽历朝皇帝不能雪耻。
(五八)谋臣二句:意谓谋画国事的大臣拱手而立,毫无作为,彼此相戒,谁也不敢提出削平叛乱的倡议。
(五九)万国:本指古“封建”制下的各诸侯国,此犹说全国各地。杼轴(zhù zhú柱竹):织布机。《诗·大东》:“小东大东,杼轴其空。”形容剥削残酷,致使织机空无一物。“困杼轴”意同此。两句说人民困苦,国库空虚。
(六〇)健儿:指边防战士。腹歉:肚饥。
(六一)馈饷:发放军粮。估:论物价。唐代缺铜,流通钱币稀少。两税法施行后,钱重物轻现象严重,江淮间多铅锡钱,外烫薄铜,斤两不足。铜铅:这里代指钱币。两句谓官府发放军饷时,以实物折钱计算,故意抬高钱币价值,以达到尅扣粮饷的目的。
(六二)山东:华山以东地区。河北:指今河北省一带地方。爨(cuàn窜)烟:炊烟。两句说山东河北一带,炊烟相接,人口仍然不少。
(六三)不暇给:无暇顾及。两句意谓:山东河北地区人民,受藩镇控制,朝廷无暇顾及,他们终岁辛苦而无半年之粮。
(六四)行人:指行商。榷(què确):本指政府专利买卖,这里指征税。行资:行商所带的物资。这句说向行商征收货物税。德宗建中三年(782)于各交通要道置吏收货物税,每贯税二十文。居者:居住房屋的人,指有房产的人。税屋椽:征收房屋税。建中四年下令:上等屋每间税钱二千文,中等一千,下等五百。
(六五)作梗:从中阻挠。这里指藩镇抗命,使朝廷政令不能下达。狼藉:杂乱,纷乱。(chán蝉,或yán延):铁把短矛。用戈,犹说动刀兵。两句指河北藩镇朱滔、田悦、王武俊以及朱泚、李怀光、李纳、李希烈等相继反叛,局面混乱,兵祸连结。
(六六)节制:旌节(旌是大旗,节是任命官吏的凭证)和制书(皇帝任命官吏的文书)。锡:赐。通天班:直接隶属于皇帝的最高官阶,如宰相。两句意谓:藩镇或跋扈抗命。或世袭自立,朝廷不但不加惩处,反而派使者送上旌节制书,赐以高官显位,羁縻笼络。中唐后节度使每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等职衔。
(六七)破者:指被朝廷讨平的藩镇。族灭:全族处死。宪宗时曾讨平西蜀刘辟、淮西吴元济、淄青李师道等。存者:指河北等地区未被消灭的藩镇。两句说:被朝廷讨平的藩镇已被族诛,而尚存的藩镇观望拖延,继续割据。
(六八)礼数:礼仪的等级。羁:马笼头。縻:牛缰绳。羁縻,笼络维系。羌零(lián连):先零,古西羌族的一支。两句意谓:藩镇对皇帝不遵守君臣间应有的礼仪,朝廷对藩镇也如对边地少数民族,加以笼络维系而已。
(六九)直:岂,语气副词。两句谓:朝廷岂敢奢望藩镇献纳忠诚,只不过想求得他们顾全大概的体统,名义上臣服而已。
(七〇)政事堂:唐代宰相商议政事的地方。厌八珍:饱食山珍海味。唐代制度,宰相议政,会食于中书省(唐初,政事堂设于门下省,后移至中书省)。
(七一)下执事:下属具体办事人员。古代交际场合称对方时,不直说对方,而说对方手下的办事人员,表示不敢与对方并列,后来就把执事作为对对方的尊称。这里是村民称作者。其权:宰相之权。当时宰相有郑覃、李石、陈夷行等。
(七二)抉:挖出。两句说国家几十年的祸患,没有人敢将它连根拔除。
(七三)国蹙(cù促):指朝廷控制的区域缩小。安史乱后,唐王朝中央能经常控制的地区仅关中和江淮流域的八道四十九州,土地和户口都比乱前大大减少,而军费开支却连年增加,故这些地区人民的赋役负担比以前更为繁重。
这一节叙述安史乱后唐王朝财源枯竭、赋税苛重、藩镇跋扈等深重危机,抨击当权者腐败无能,不敢正视国家的危机。
(七四)牛医儿:东汉黄宪的父亲是牛医,有人称宪为“牛医儿”。这里用以贱称郑注。郑注曾以方伎游江湖间,先因医术进身依李愬,后由李愬介绍给宦官王守澄。大和七年,又由王守澄推荐为文宗治风痹症,从此得到文宗的信任和重用。城社:城狐社鼠的省语。狐鼠依托城墙和神社作为隐蔽,虽为患而不易驱除,因怕损坏城社。古代常用以喻皇帝身边的奸邪。两句说郑注和一群奸邪小人相互攀附援引,结党营私。作者在这里对郑注的政治品质和进身途径都进行了批评,对文宗宠信郑注也有微词。
(七五)盲目:《新唐书·郑注传》:“(注)貌寝陋,不能远视。”这里兼讽刺其政治识见的“盲目”。旆(pèi沛):军中大旗。把大旆,持旌旗出镇一方。唐代节度使出镇时,皇帝赐以双旌。京西藩:指凤翔。唐置凤翔府,设节度使,辖长安以西地区。两句写郑注任凤翔节度使(大和九年十月,文宗以郑注为凤翔节度使)。
(七六)狂狷(ju n娟):狂和狷本分指躁进和褊狭两种人,这里偏用“狂”义。二句谓郑注乐于制造祸端(指诛杀宦官)而忘怨敌(宦官)的势力,他所交结的党羽又多是一些躁进妄为的人。《旧唐书·郑注传》:“轻浮躁进者,盈于注门。”
(七七)生为二句:汉成帝时童谣:“桂蠹花不实,黄雀巢其颠。昔为人所爱,今为人所怜。”两句反其意而用之,谓郑注活着的时候,人们对他感到畏惧,死后人们对他并不同情。这里所说的“人”,主要是指当时的官僚士大夫。《旧唐书·郑注传》:“是时训、注之权,赫于天下。既得行其志,生平恩仇,丝毫必报。因杨虞卿之狱,挟忌李宗闵、李德裕,心所恶者,目为二人之党。朝士相继斥逐,班列为之一空。人人惴栗,若崩厥角。”李训、郑注谋诛宦官的行动应该肯定,但他们平时作威作福,不加区别地贬逐许多官僚士大夫,给自己造成了对立面;加以谋事不周,反遭失败,使国家危机更加深重,因而很少有人同情他们。
(七八)列:陈(首示众)。李训举事失败(参看《有感二首》注(一))后,宦官仇士良密令凤翔监军宦官张仲清,使其诱杀郑注。郑注首级被送往京师后,挂在兴安门上示众。
(七九)凤翔三百里:指长安以西,凤翔以东地区。凤翔距长安三百十五里。黄巾:东汉末年张角等所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封建地主阶级诬称农民起义军为“盗贼”,这里用作盗贼的代称。甘露事变,兵祸直接蔓延到京郊地区。史载,仇士良遣禁军在京城内大肆捕杀之后,又“出卫骑千余,驰咸阳、奉天捕亡者。”当时京郊戒严,宦官领禁军四出焚杀。又任命神策大将军陈君奕为凤翔节度使,沿途祸害百姓。两句所写即上述情况。
(八〇)军牒:调兵的文书。这两句叙陈君奕领禁军出镇凤翔。
(八一)供亿:唐代公文习用语,意同供给安顿。语出《左传·隐公十一年》:“寡君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供,给;亿,安也。扳(p n):同“攀”。挽:引。两句意谓:供给安顿这批禁军是老百姓所最为害怕的,因为无力应付,只好扶老携幼,四处逃亡。
(八二)孩:小儿笑。生未孩:指生下来不久,还不会笑的婴儿。
(八三)所适:所到的地方,指目的地。两句说老百姓仓皇逃难,漫无目的,只求藏于深山,即使不免一死,也总比死于乱军好。
这一节叙述郑注的失败和陈君奕出镇凤翔,反映甘露事变和京西人民遭受的残害。
(八四)尔来:指自甘露事变以来。三岁:从大和九年到作者写这首诗时首尾三年。甘泽:及时的雨水。不及春:指春旱不雨。
(八五)亭午:正午。两句说“盗贼”在大白天公开出来活动,如果问他们是些什么人,原来多数是穷苦的老百姓。这里客观上反映了穷民被迫反抗的现实。
(八六)节使:节度使。亭吏:秦汉时乡中有亭长,职责是捕“盗”。这里借指负责基层治安的小吏。两句说节度使因为亭吏捕“盗”不力而杀掉他们,但“盗贼”既然多是穷民,亭吏要捕恐怕也没有缘由。
(八七)官健:由州府召募并供给衣粮的士兵。为官巡:替公家(封建地方政府)巡查“盗贼”。
(八八)值荒迥:遇上荒凉僻远的地方。此辈:指官健。这里指出官健名为巡盗,实际上他们自己就是害民的盗贼。
(八九)客:村民称作者。本末:事情的本原和结果,这里指唐王朝致乱的原因和变乱所造成的结果。因循:犹言马虎大意。
(九〇)郿坞:故址在今陕西郿县北(东汉末年,董卓曾筑坞于郿,号“万岁坞”,世称郿坞)。陈仓:在今陕西宝鸡县东,两句说从郿坞到陈仓这一带路途不安宁,切忌在傍晚时赶路。何焯说:“忽收住于‘还秦’,何生动!”冯浩说:“归到行次。”
这一节叙述甘露事变以来长安西郊地区所遭受的天灾人祸和人民被迫为“盗”情况。
以上为第二段,借村民之口叙述唐初到开成年间的治乱兴衰,并揭示其根源。
(九一)冤愤:怨恨愤激的感情。如相焚:像火烧一样。
(九二)会:指春秋时晋国的大夫士会。据《左传·宣公十六年》载,晋景公任命士会为中军统帅,兼任太傅,于是晋国之“盗”都逃往秦国。两句意谓,任用贤才,就能消弭“盗贼”。可见作者强调任贤,根本目的在于消除人民的反抗,巩固地主阶级政权。
(九三)理:治,唐人因避高宗李治讳而改用“理”字。系:即取决于。两句说国家的治乱,取决于人事而不取决于天意。系人,季抄、朱本作“在人”。
(九四)此事:指国家的深重危机和自己治国在贤的主张。
(九五)滂沱:倾泻流溢的样子。紫宸:唐朝皇帝听政的便殿,这里借指朝廷。
(九六)九重:皇帝的住处,这里指皇帝。两句说皇帝被奸邪所包围,视听不明,自己的主张无从上达,只能空自流涕。
(九七)使典:唐代称胥吏(办理文书的下级人员)为使典。唐代中央政府设尚书省,总管全国行政事务,下分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部长官为尚书。句意是说:朝廷中任高官的,才器不过如胥吏之流。
(九八)厮养:仆役,此指宦官(宦官本系皇帝家奴,在宫廷服役)。这句指斥宦官掌握兵权。唐德宗以来,禁军将领都由宦官担任。
(九九)此言:即上文“我听此言罢”一句中的“此言”,指村民历叙唐王朝丧乱情况的一大段话。作者因朝政腐败,危机深重,虽有“君前剖心肝”的愿望而不能实现,所以不忍再听这一类话让自己徒增愤郁。纪昀说:“‘我听’以下,淋漓郁勃,如此方收得一大篇诗住。”
以上为第三段。抒发对国事的忧愤,提出“系人不系天”的见解,收束全篇。
本篇是作者追溯唐王朝治乱兴衰的历史,集中表达自己政治观点的重要作品。诗中着重叙述开元末年以来衰乱情况,对比今昔,推原祸始,显示出中央与地方官吏的贤否,是国家治乱的根本;中枢是否得人尤为问题的关键。他认为“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是唐前期社会安定繁荣的原因,而“奸邪挠经纶”则是国家由盛转衰的根源。作者抨击拱手而立、胆怯如獐的“谋臣”、“廷臣”,斥责“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的执政者,揭露“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的腐败政治现象,并进而对最高封建统治者进行指责或批评:叙安史之乱,深咎玄宗酿乱之责;叙甘露之变,婉讽文宗闇于任人。这一切,都体现出作者认为治乱“系人不系天”的观点。
围绕上述中心观点,诗对唐王朝衰败过程中出现的严重社会政治危机亦有多方面的揭露。藩镇的割据叛乱,宦官的专权残暴,统治集团的骄奢淫佚,赋税剥削的日趋苛重,人民生活的极端穷困,财政危机的深化,军事力量的削弱,等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反映。藩镇割据与人民穷困尤为作者注意的中心。这些都触及到了当时现实问题的症结。
长诗是作者在《有感二首》等诗的基础上,进一步考察社会、思索国计民生问题的产物。作者的视野已由某些局部的事件和问题,扩展到对唐王朝开国以来盛衰历史,以及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问题的全面考察与思索,带有总结历史经验性质,可算是李商隐诗中思想性达到最高峰的带里程碑性的作品。当然,它的阶级和历史的局限也很明显,作者“系人不系天”的观点是进步的,但他把国家治乱的根源仅仅归结为皇帝和大臣是否贤明,本质上仍然是一种唯心史观。而且,作者强调任贤,根本目的也在于维护封建统治。
本篇内容广阔,体势磅礴。既有唐王朝衰落历史过程的纵向追溯,亦有各种社会政治危机的横向解剖,纵横交错,构成长达百余年的社会历史画面,是唐人政治诗中少见的长篇巨制。在构思、表现手法上明显受到杜甫《北征》等诗的影响,虽不及杜诗波澜起伏、沉郁顿挫,但规模更大,政治色彩更浓。语言质朴,夹叙夹议,兼有史诗与政论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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