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旸
《〈红楼梦〉探源》是一本考证书——考证《红楼梦》的本来面目。“研红”本来不是吴世昌先生涉猎的领域。他长于训诂,雅爱词学,20世纪30年代讲授文史,40年代兼事政论,1947年至1961年应聘在牛津大学执教。1954年,开展了一个名叫“《红楼梦》研究批判”的运动,由批判俞平伯先生而延伸到批判胡适先生,旨在反对一切不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学术研究,特别反对用考证来鉴别史料的真伪。反对的理由非常强大有力,因为除了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不需要其他知识。既然考证不能为这两种斗争效劳,就不配在知识的领域中存在。
世昌先生对《红楼梦》的考证,开始于这个批判运动奏凯之后。他以讲学之暇,穷数年之功,运用他精通的考证学而不是他所不熟悉的主义,就当时可能见到的抄本和相关资料,爬罗剔抉,分析比较,完成了一部考证报告《〈红楼梦〉探源》(后简称《探源》)。此书按照他所考察的五个步骤分为五卷,即抄本探源、评者探源、作者探源、本书探源和续书探源。书以英文写成,1961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探源》的中文版,先生生前翻译了一半,未竟的部分是我勉为其难受命补译的,在20世纪90年代末面世。读者现在看到的这本书,是《探源》的节本,它略去了基础性研究(对抄本、评语的对比分析)部分,直接进入对评者、作者、全书故事结构的考察。这样读起来比较有趣,不枯燥,但因此也难以了解作者治学的路径。读完此书,如有兴趣进一步与作者一同“探源”,不妨检阅《吴世昌学术文丛·红楼探源》(北京出版社,2000年)。
《探源》的第一位读者,是把《论语》《道德经》《诗经》《九歌》和《西游记》译成英文的汉学大师亚瑟·卫莱爵士(Arthur Waley,1889—1966)。他欣然作序,说自己四十年来,每读《红楼梦》,常有感于其成书的种种问题不可得解:“吴先生此编解决了我多年所望解决的问题,在明白和剀切两方面,较之我读过的其他论著,都远擅胜场。”
本来许多人把《红楼梦》当作自传体小说。经过考证,《探源》有根有据地指出:贾宝玉的原型不是作者曹雪芹,而是少年时代的脂砚斋。评者脂砚斋,既不是曹雪芹,也不是贾宝玉的表妹史湘云;他是作者的一位尊长,很可能是作者的叔父。《红楼梦》写了一家贵族如日中天时的显赫,也写了它败落后的凄凉。原书不是未完成的残稿,而是有头有尾的全本,只是没有最后写定,尚在不断征询意见进行修改之中,又在流传中不幸损缺而已。全书本来不是一百二十回,最初可能是一百回,后来扩充到一百一十回左右。在作者死后的一次传阅中,八十回以后的文稿(大约有三十回之多)不明不白地丢失了。小说所以长期局限在亲友和赞助者的小圈子中传阅,除了没有定稿,还和当时存在着一种特殊的统治手段即文字狱有关,因为小说中有朝廷所不愿意让大家看到的“关碍语”。现在流行的一百二十回本,是作者去世二十多年后由高鹗补续的。高鹗很可能看到过原书八十回以后的部分回目和部分内容,不过他的续作与作者和评者在前文、眉批和夹注中的明喻暗示很有出入。为了配合后四十回,高鹗还改动了前八十回的某些文字。幸亏作者和评者的提示是不可磨灭的,它为读者提供了凄美而又朦胧的想象空间,激起一代又一代人缕缕不绝的遐思。
粗疏的概述绝对不可能表达《探源》的结论于万一。我想指出的是,先生研究学问,求真崇实,坚持搜集证据,鉴别证据,从证据出发;不凭猜度,或灵感,或趣味,或风向,去作出肯定与否定的结论。世昌先生在经历迷宫追本溯源的同时,饱尝着探索者的艰辛与乐趣。我们在阅读中,随他一起,上下求索,庶几也是一种分享。
“《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扫荡的中心是文史界,不少学者因此只好改变治学的道路,转而从事文史主题的社会性、人民性、革命性、局限性之类的推导;吴世昌先生则我行我素,老而弥坚。为什么?我问过先生,先生的回答很平淡:“各尽所能。”他说,各方面的研究,都是需要的;但上层建筑是他力所不能及的殿堂;他是“小工”,应该做点清理地基打夯铺砖之类的基础性工作。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请允许我补充两点。第一点,可能和他做人的原则有关。先生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学者,愿意用自己的脑思考,自己的嘴说话,不懂得赶浪头,凑热闹。记得1966年上半年,批判《海瑞罢官》的炮声已经隆隆,中央某部开座谈会,吴世昌先生在会上依然泰然自若,坐而论道,侃侃而谈“清官总比贪官好”。他把群众性的革命大批判命名为“文海战术”,并且执着地认为,“文海战术”无助于解决学术上的是非。“文革”中,他奉命到五七干校劳动,后来接到通知回京,军代表要大家畅谈收获,他一言不发。点名要他发言时,他说:“五七干校没有什么好——要我们回去,不正说明问题了吗?”后来刘再复先生以“正声满学院”相挽,良有以也。
第二点,可能和考证的特点有关。考证的兴起,和怀疑同源。魏晋的怀疑主义,实质是不合作,表现为谈空说玄。唐宋元明,知识分子的出路在于应举做官,几乎谈不上怀疑和考证。理学流行,主要是“代圣人立言”。清人入关后,相当一段时间,一部分汉族读书人不屑参加科举,开辟了考证即朴学的新天地。在理学的时代,人们习惯于高谈是非而不问所以然;朴学则不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哪怕是天经地义,也得问它个水落石出。比较起来,这是中国传统读书人中最接近于现代理性态度和科学方法的学派。他们的共同准则是“拿出证据来”。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如胡适先生、顾颉刚先生,在整理国故方面,走的就是这样一条“怀疑·考证·创新”的路。这也正是世昌先生性之所近的治学之路。
1930年,世昌先生在燕京大学读二年级,发表了一篇论文:《释〈书〉〈诗〉之“诞”》。他不满足于两千年来被奉为圭臬的汉儒的解释,独辟蹊径,对《尚书》《诗经》中的全部33个“诞”字逐一解剖,找到了答案:“诞”者,“当”也,“其”也。理由“如此平常”[1]:“诞”和“当”同纽,“当”和“其”互训。拿这把钥匙去破解《尚书》和《诗经》中的33个“诞”字,27个迎刃而解。那无解的6个字,恰恰都在所谓古文《尚书》之中,从而为证实古文《尚书》的伪造提供了新的铁证。原来是一些读不懂“诞”字的儒生,一方面把“诞”误解为“大”,另一方面又本着这一误解去伪造古经,露出了自己的马脚。这篇论文以及后来继续探讨古籍语词的一系列论文,奠定了吴世昌在国际汉学界的声誉。的确,考证之于吴世昌,正如水之于鱼。后来,是救亡图存,共赴国难,逼他走出书斋,认识了储安平诸君子,一时成了政论家,发表了《中国文化和现代化问题》等一系列有影响的时评。1962年回国,他进一步考证《红楼梦》,依据新材料,修正一些原有结论,进行新的探索,用中文写了多篇论文,结集为《红楼梦探源外编》等书。
我有幸亲承謦欬,断断续续,凡四十年,惜乎资质鲁钝,难于登堂入室。现在谨借北京出版社把《探源》(节本)编入“大家小书”丛书之机,把我所知道的一点一滴,贡献如上,或许,对年轻的读者诸君可能有所启发?
[1]先生曾自撰一联,“学问只如此,真理极平常”,置诸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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