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霑的《红楼梦》中断于八十回,这是中国文学无法弥补的损失,也引起了许多人对作者嗣后计划的猜测。18世纪80年代起,出了许多赓续补亡之作,其中以高鹗所续的四十回最为成功。小说有了高续,才有完整的面目,才得以广泛流传,脍炙人口。但后来脂评《石头记》的出版却使我们借助脂评可以再现曹霑原定的计划,从而得知高续的许多地方与曹霑这一计划不符。
除第五回中的《红楼梦》曲子和我们已在前一章中讨论过的那些线索外,前八十回中还有许多情节,如不与脂评参读,初看似乎只是一些游离的断片,但一经脂评指点,便知这些插曲正和脂砚见过的佚稿中的后文故事遥相呼应。用脂砚的话来说,这部小说就是用这种“千里伏线”[1]严密地组织起来的。前文出现的故事,看似琐细平常,其实无一“废墨”,都和后文有这样那样的关照。必须充分了解曹霑这种恢宏精致的构思,才能领略这部小说是多么壮丽夺目,其伟大处不亚于最佳的希腊悲剧。高鹗的续作则与前文脱节,不独浪费了自己的笔墨,而且破坏了曹霑设计的脉络,使前八十回的许多情节变得支离芜蔓,无法体现其本初的深意。倘若把曹著的前八十回和高续的后四十回视为一个整体,即使大师如陈寅恪先生,也只能喟叹《红楼梦》在整体结构上甚至不如文康的《儿女英雄传》![2]
本章将综述作为全书结局的贾府败亡之由的轮廓。[3]
全书有几大关键,使“风月繁华”的大观园内表面上欢乐幸福的生活急转直下,迭遭大祸,终于导致贾府的败亡。这些关节,曹霑都安排在八十回之后发生,但在高鹗的续四十回中却所存无几,这对我们读者来说真是憾事。小说前半部的第十八回很要紧,曹霑在这回中精心为后半部埋下了伏线。元妃回府省亲时点过四出折子戏:①豪宴;②乞巧;③仙缘;④离魂。这些都是当时流行的剧目,似乎信手点来,漫不经心。但脂砚在评语中破解道:第一出,选自《一捧雪》,“伏贾家之败”;第二出,选自《长生殿》,“伏元妃之死”;第三出,选自《邯郸梦》,“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选自《牡丹亭》,“伏黛玉之死”。他说,“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4]
对这四出戏,需要作点解释,以便了解它们在小说后文所起的伏线作用。
1.《一捧雪》是一白玉杯的名字。这个稀世之珍受到豪门觊觎,致使其主人莫怀古[5]身罹大祸。其实,这部戏乃取材于明代将军王忬[6]的遭遇。王收藏了一幅宋人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被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蕃看中夺走,但恶棍汤裱褙向严报告,严所得为膺品。王因此于1559年以贻误军机罪被处决,真实的原因乃是严借机发泄被骗之恨。《红楼梦》中有贾赦霸占穷书生石呆子古画扇的故事。石宁死也不肯放弃扇子,贾赦通过他在当地做官的朋友贾雨村,讹石拖欠官银,将石下狱,把扇子抄没官府,送给贾赦,“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7]
周汝昌先生正确地指出,此乃贾府终归破败的主要原因之一,而贾雨村也就是这个故事中的恶棍。[8]大概日后陷害石呆子一案败露,贾雨村、贾赦皆因此下狱,所以《好了歌》注中的这样两句:
因嫌纱帽小,
致使枷锁扛。
脂砚正在这里加评:“贾赦、雨村一干人。”尽管故事的发展方向不同,但像《一捧雪》中的玉杯毁了莫家(《清明上河图》则毁了王家)一样,画扇最终也给贾府带来了大祸。
2.《乞巧》选自《长生殿》,讲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曲中第二十二折《密誓》,是指他们二人七月七日在长生殿山盟海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妻。后因贵妃堂兄[9]杨国忠误国,公元755年安禄山叛乱,贵妃在从长安出逃到四川的途中被迫缢死。脂评说,此戏伏元妃之死。看来,曹霑原稿中的这一部分,必与高续第九十五回中关于元妃因病早夭的描写完全不同。我们知道,曹霑有一姑母于1706年11月30日嫁给平郡王讷尔苏,[10]讷死于1740年,[11]即曹霑之父曹頫复职后第五年。[12]如小说中的线索可据,曹霑的姑母大约死于18世纪20年代初,比讷尔苏死得早得多。[13]看来讷尔苏或其妻之死肯定加速了曹家的没落。[14]
3. 汤显祖的《邯郸梦》是根据唐人沈既济的传奇小说《枕中记》写成的戏曲。有个热衷于仕途的穷书生,姓卢,在邯郸旅舍里遇到道士吕洞宾,当时居停主人正在煮黄粱粥。卢生诉说人生坎坷,吕给他一个两端有孔的青瓷枕。卢倦极欲睡,见枕孔逐渐变大,便入内,至一贵人家,喜得娇妻,多生贵子,自己登科做官,宦途得意,位至宰相。一度受诬,以叛国罪发配,终因皇恩,遇赦复职,受封为赵国公,寿至八十而薨。于是梦醒,见自己躺在吕洞宾身边,炉上的黄粱粥尚未煮熟。吕告诉他,世间功名利禄也无非一梦。汤显祖这部戏曲的最后一折,题为《合仙》,讲卢生被吕洞宾携至仙境,受仙家点化升天。这个故事,大概与宝玉看破“风月繁华”,顿悟人生似梦,接受佛教真谛的故事相似。但与“甄宝玉送玉”之间的联系则难以重构。不过,在原稿佚文中确有玉被“误窃”的故事[15]和凤姐在门前扫雪拾玉的故事。[16]高鹗在续作中把失玉写得很神秘(第九十五回),且把还玉的过程更加神秘地说成是一来历不明的和尚所为(第一一五回),显与曹霑原来的构思完全不同。
4. “离魂”是《牡丹亭》第二十折《闹殇》的主题。剧中女主人公杜丽娘因相思而死,林黛玉则因宝玉与宝钗结婚而死。二者相类,自不待言。
既然以上四个戏曲故事伏下了小说后半部发展的线索,是“通部书”的“大关键”,可见这些转折点的发生,必在八十回之后不久。这样,才能留出足够的篇幅,去写宝玉婚后生活和其他主要角色的悲剧性下场。[17]
脂砚用两条评语总结了贾府败亡的根由。其一是对第四回中“护官符”的评语。此符是一张金陵有权势人家的单子,这些家族的成员即使犯了法,地方官也必须特殊回护。单上列了贾、史、王、薛四家,而史是贾母和史湘云的娘家,薛是薛宝钗的娘家。脂砚评道:
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罹祸网,而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18]
另一条评语,评的是正文中紧接着的几句表白:“四家皆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脂砚评道:“早为下半部伏根。”[19]如是,曹氏原稿后文必有若干处讲到贾府子弟结交匪人致祸,以及其他几家出事对贾府的影响。有些事端的严重,大约到了足以“灭族”的程度。[20]除了贾雨村用奸计夺画扇外,还有其他不少事情也是促使贾家覆亡的原因。如王熙凤受贿三千两银子,害死了一对已经聘定的青年。[21]她假丈夫之名,给一位节度使修书,叫他影响他的下属,解除其儿子的婚约。在王熙凤托名修书的文字下面,脂砚评道:“不细。”[22]出手告捷壮了王熙凤的胆,她日后越发不择手段地干了许多诸如此类的事。[23]在小说后半部,王熙凤的假信想必漏出破绽,罪行败露,殃及贾府。脂砚在评论她受贿三千两时说:“如何消檄,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24]有条署名评语还这样说:
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生平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25]……脂研[26]
王熙凤的贪婪和贾雨村的奸险使得贾府终被抄家,好多人坐牢,宝玉也未幸免。这些事情的发生,当在宝玉结婚以后,出家之前。
最后,每况愈下的贾府连同它的种种罪孽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这可从两条脂评得知。早在第一回甄士隐(真事隐)的女儿元宵被拐的故事中,就有一场火从毗邻的小“葫芦庙”延来,把甄家烧成一片瓦砾。脂砚评道:“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27]小说中还有一个荣国府马棚失火的情节,脂砚评道:“一段为后回作引。”[28]继抄家、籍没、下狱之后,又来了这场大火,贾府大概已所剩无几。接近尾声前,贾家又走了两位姐妹。探春远嫁他乡,早在第二十二回里,脂砚就探春制的灯谜“风筝”评道:“此探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29]在同一页上,脂砚评惜春的灯谜“佛灯”道:“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秦可卿临死时说过:“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30]又说,“树倒猢狲散。”[31]《红楼梦》曲子最后一支的最后几句,用生动的画面概括了这部大悲剧落幕时的最后场景: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32]
[1]脂砚曾多次使用“千里伏线”这个概念来形容这部小说的布局。在影京本,页733,页947和《辑评》页104,页132,页441等,都可以找到这种评语。——译者注
[2]见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1951(?)年广州油印本,页31上。陈先生作出这一评价是在脂评石头记(脂京本)出版之前。编注:参阅《罗音室学术论著》第三卷,页29~30。
[3]因本书为摘选本,此处删原文“至于书中各个角色在八十回以后的归宿,将在第十五章中讨论”字样。——责编注
[4]见影京本,页402。《一捧雪》是李玉(16—17世纪)的作品。《长生殿》是洪升(1646—1704)的作品,此剧有杨宪益先生和戴乃迭女士的英译本,1955年北京出版。《邯郸梦》和《牡丹亭》都是汤显祖(1550—1616)的作品。
[5]莫怀古,就字面讲是“不要怀有古董”的意思。
[6]见《明史·列传》第九十二,卷二〇四。
[7]见影京本第四十八回,页1115~1116。
[8]见《新证》,页594~595。
[9]英文本为brother,据著者自校本更正。——译者注
[10]参看后文《脂砚斋是谁》,页229。
[11]见《清代名人传》卷二,页740。
[12]参见前文,页46。
[13]见后文《前八十回的若干问题》页198注①。
[14]关于元春之死,参见同上,页199~201。
[15]见《辑评》,页178,录自脂残本第八回脂评:“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塞玉”一事,见影京本,页198。
[16]见影京本第二十三回,页522,墨笔双行评语。
[17]在作者早期手稿中,元春之死发生在第八十回之前,但他修改时把这一情节推延到第八十回以后。参看后文页199~201。
[18]《辑评》,页99,录自脂戚本第四回。
[19]《辑评》,页99,录自脂残本、脂晋本。
[20]灭族之祸,不一定坐实贾家,也可能指其他巨室中的某一家。
[21]参看《红楼探源》页139。
[22]见影京本第十五回,页322,墨笔双行评语。
[23]见影京本第十六回,页324,墨笔双行评语。
[24]见影京本朱笔行间夹评。
[25]“回首”,本佛家语,这里指死亡。袭人在她母亲死后对鸳鸯说:“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见影京本第五十四回,页1265。)高鹗不懂,把它改成“殡殓”。(见《红楼梦》,页580。)又,参看《儒林外史》亚东版,第二十回,页13:“牛先生是个异乡人,今日回首在这里,一些什么也没有。”这是牛布衣死后,他寄寓的庙里的住持在葬礼上说的。
又,参看《古今小说》卷三十七,《梁武帝累修归极乐》,页2:“今日拜辞长老回首……闭着眼睛去了。”页8:“我姊妹二人,今夜与你们别了,各要回首……如何不带挈养娘一同回首?”(这最后两例,为英文本所无,是作者补注在自校本上的,原文是中文。——译者注)
[26]见影京本第十六回,页324,墨笔双行评语。
[27]见《辑评》,页52,录自脂残本第一回。南直,即南直隶,是江苏的旧称。(参看《杂剧三集·梦幻缘》,第二出:“第一甲第一名史珏,南直梁州人。”——此条为作者补注,录自自校本。)评语提到的大火无疑是一历史事实,可能发生在南京的某织造厂,也可能是江宁织造官邸起火。但曹的继位者隋赫德在奏报曹氏家产的折子(参看前文,页56。)中没有提及财物被焚等情,曹寅的藏书也安然运到北京(见前文页57,注②),看来这场火不像起于官邸。也许,曹頫革职的直接原因是这场大火。
[28]影京本第三十九回,页900,墨笔双行评语。
[29]影京本,页510,墨笔双行评语。
[30]参看《红楼探源》页94,注①。“三春”语带双关,这里指迎春、探春、惜春。
[31]参见前文《作者的生卒年》,页41~42。
[32]见影京本第五回,页126,正文。脂砚评此句云:“又照着葫芦庙。”(见《辑评》,页127,录自脂残本。)按,葫芦庙烧成了白地,则此白茫茫的大地,亦指烧成的白地。高鹗以为雪景,乃误解原意。——此注为英文本所无,是作者自校本上的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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