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西海固

武　歆

武　歆，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树雨》《我爱北京天安门》等。

跟随中华文学基金会调研团第一次来到宁夏，第一次踏上西海固的土地。在此之前，以为“西海固”是一个具体的地名，来到这里才知道，它是西吉、海原、固原三地的总称。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汗颜。于是，变得小心起来，认真细致地体味这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广漠西部。很快发现，“西海固”直接、率真，就像一个毫无遮掩的坦荡的谜语，一上来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谜底坦诚地告诉所有的来客，但却丝毫不影响我深入的探究，依旧让我入迷而神往。

早就闻知西海固的“苦甲天下”，以为这里的天空、土地还有人们的表情，会有着拘谨、荒芜和愁苦。不，完全不是。这里有着蓝天白云、辽阔含蓄的土地，人们脸上淡定、从容、祥和，还有安静内敛的谈吐。所看到、听到的一切，不仅颠覆了尽人皆知的“苦”，还让我感到了一种心灵的震撼。当许多所谓经济发达的城市在耗费大量资金努力打造都市人造天际线的时候，西海固人早就用内心的自信和骄傲，与这片西部贫瘠的土地相和相谐。在这里，放眼望去，不仅拥有天然的广阔天际线，还有着人的内心舒展、和缓的心灵天际线。

在西海固短暂的日子里，我总是处在感动、感慨和思索之中。

刚到西吉的第一天，就遇到全县停水。我顿感恐慌，人的生活怎么能够离得开水？没有水怎么生活？在我生活的那座同样缺水的城市，别说两天，就是两分钟没有水，小区里就会到处都是质问声、埋怨声，随即就会是各种各样的抱怨，要是再有若干个两分钟断水，不知道人们会做出怎样的愤怒之举。

可是走在西吉的街道上，这个有着50万人口的大县，街面上平静而有序，人们不慌不忙。我问当地人，没水咋办？他们说，有水窖里的水。我问，水窖里的水够用吗？他们说，省着用。我又问，这里离黄河不远，为什么不引黄河之水呢？他们说，投资大，效益低，划不来。我继续追问，那就这样忍受？他们忽然淳朴地笑起来，这有啥呢？

我在西吉关于缺水的问询，显得那样大惊小怪。

他们为什么不离开这片年蒸发量是年降水量十倍的严重缺水的土地？我听说，即使有人有机会走出去，而且又赚了钱，有了所谓的开阔的视野，但最后还要回来。为什么？联合国曾经对西海固给出过“不适宜人类居住”的警告，或者称为人性提示。可西海固人为什么置若罔闻，甚至根本不理会，千百年来始终眷恋着这片干涸的土地？为什么？

我喜欢探究，喜欢追问，我想在短暂的时间里，明白西海固人为什么如此热爱这片土地，想要清楚他们制造“西海固谜语”的原因。

我似乎在贺兰山找到了最原始的原因。当仰望着那些由牧羊人用石块凿在高耸岩石上的岩画时，当看着那些已经风霜了十多个世纪但依旧鲜活的狼羊图、群鹿图、双虎图，还有令人震惊的太阳神图案时，我为古人的想象而折服——只有热爱自己的生活，才能激发艺术的想象。

西海固人热爱生活，热爱脚下的这片土地。西海固以及所有生活在贺兰山麓的古人，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将内心饱满的情绪，用生活的图像来雕刻在岩壁上。那么，现代的西海固人，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表达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呢？或是说，用什么力量来坚守这片土地？

当然，那是精神的力量，是西海固人淡定、从容、安静的心灵，是西海固人的自信。而这强大的自信，则来自读书，来自文学。

在这个中华文学基金会命名的中国第一个“文学之乡”，我看到了那么多热爱读书、热爱文学的人们，文学社团不仅在县里，还在乡里，在村子里，在学校里；不仅百姓读书、写作，乡镇县的干部们也在读书写作。这不能不说是西海固的奇迹。他们在用精神的富足来抗衡土地的贫瘠。就像这里的马铃薯，在最缺水的土地上，却有着最为丰富的淀粉含量、最高的营养成分。

在西海固，走进农户家里，随时都能看见书籍的影子，不仅有关于农作物的，也有关于文学的。在新营乡下辖的一个安静的小村子里，一个农民，拿出他写在笔记本上以及各种形色的纸上的小说、散文，我真的感到惊讶，那漂亮的钢笔字，那恬淡的语句，在沉静的一笔一画间，能够看出一个农民的内心沉静；还有一个残疾作家，20多年来，克服许多困难，坚持创作，用文学滋养自己的灵魂。他坐在轮椅上，面对黄土小院，神情不卑不亢，就像坐在习经的禅座上。

图书，就是西海固的“精神马铃薯”。书籍几乎遍及西海固的各个角落。我在想，农民家里的每一本书籍、每一篇习作，不正是贺兰山上一幅久远的岩画吗？从古至今，似乎没有改变，都是人的内心的精神诉求，都是人的真挚感情的表达。

在当下，我们太需要一种叫做“沉静”的精神了，当所有的事物都在加快脚步的时候，唯独心灵需要慢下来，再慢下来。而让心灵沉静的，正是双脚站在土地上，对土地的坚守，是人类最原始的追求，也同样是当下的精神追求。在任何一个时代，总要有挺身而出的殉道者。西海固人，用他们的精神，走在了前面，而且义无反顾。

物质与精神的贫富不成正比。心灵的富足，使人们俯视、蔑视贫瘠。这就是西海固精神，就像贺兰山的岩画一样，是用漫长的岁月，用安静的心雕刻出来的。

我知道，我还没有深入了解这片土地，尽管他们一上来就把谜语端出，但我并没有破解。所以，我还要再来。西海固这片土地，肯定还有更加深邃的精神。

我想再去西海固，去这片精神绿洲沐浴。因为，这是一片充满温暖的安静的精神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