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爱吃火锅涮肉,可从前并不说吃火锅,而是说吃涮锅子或吃锅子,进了涮肉馆子,只需和跑堂的说声“扇一个”或“点一个”,不大功夫,紫铜火锅就给您端上来了,插上小拔火罐,炭火呼呼的便蹿起了火苗子。
有人说火锅是满人带进山海关的,有人则说涮肉的吃法由成吉思汗发明,也有人说,两千年前军都山的山戎人已经这么吃了,而这两天南昌发掘西汉海昏侯墓时居然也有两千年前的青铜火锅,可见火锅的历史之久地域之广。关于涮肉最早的明确文字来自南宋林洪,他在《山家清供》里提到了“拨霞供”,就是以沸汤涮食用料酒、酱油和花椒腌过的兔肉片,并说这种吃法“猪羊皆可”。喜欢吃羊肉的蒙古人占据中原后,丰富了火锅的吃法,其中的“生爨羊”据说就是涮羊肉的前身。明代食书《宋氏养生部》中虽有各种精细火锅菜式的记载,但北京民间并不这么吃。
火锅这种“北方游牧遗风加以研究进化”的“特别风味”(《旧都百话》)能在北京盛行,的确和满族人分不开——寒冷东北生活的游牧民族天然的喜欢火锅。满人入关后,每到数九,火锅便要摆上皇宫和府邸的餐桌。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正月初十曾在乾清宫用五百多桌火锅席宴请宗室,嘉庆登基时的千叟宴上,也有动用一千五百多个火锅的火爆场面,直到清末,慈禧和溥仪的菜单上仍少不了火锅。宫廷火锅吃的是气派,王府的火锅则更追求内容。金寄水说,睿亲王府每年数九期间都要吃十次火锅,食材从山鸡、白肉、银鱼、紫蟹、蜊蝗、麅鹿、黄羊到普通的羊肉什么都有,至于九九最后一天吃的一品锅,更是在大肚子锡锅里满满当当地装上事先加工过的鸽蛋、燕菜、鱼翅、海参、鱼肚及嫩笋、虾饼、熟鸡鸭肉、冬菇,整个一锅杂烩,蘸料则只有白酱油、酱豆腐、韭菜末和糖蒜。这种带地域色彩的吃法在今天的东北乱炖里仍能看到影子。东北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居民不善烹饪,各种食材往锅里一煮,做着省事吃着热乎,也不耽误猫冬人烤火唠嗑,正因此,至今东北一些山区仍有“吃锅子”的习惯,用泥火盆上的红铜锅煮食酸菜粉条五花肉,佐料则只有简单的蒜酱。
在旗人的带动下,北京民间吃火锅渐渐成了风气,“京师冬日,酒家沽饮,案辄有一小釜,沃汤其中,炽于天下,盘置鸡鱼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俟熟而食”(《清稗类钞》),其中“羊肉锅子,为岁寒时最普通之美味”(《旧都百话》)。京城火锅沸腾的景象持续到20世纪50年代,虽然吃锅子多是从初冬开始,可每到立秋不久,便会有大小馆子在门前立上写了硕大“涮”字的招牌,为的是先抢到买卖。
旧京城里有数十家以涮肉闻名的馆子,其中出名最早的是乾隆五十年(1785年)开业、光绪曾微服光顾过的前门外南恒顺(后改名一条龙),这家馆子用的是肥嫩的西口大羊,羊喂肥后随用随宰,经过去膻、去血汤和杂物后才切成刨花片。最终成为京城涮肉老大的东安市场东来顺,起初是丁德山兄弟在20世纪初开的粥摊,后来逐渐改成了涮肉馆子。东来顺用的是集宁大尾巴绵羊,羊赶到北京后要先在德胜门外喂养一段时间再杀。涮羊肉的关键在切肉片,为此,各馆子都不惜高价聘请切肉师傅,只有高手掌刀,才能拉得来买卖,也才能把买卖做下去。东来顺的羊肉片以手工精心切得,号称薄如纸、软如棉、匀如晶、齐如线、美如花,肥瘦红白相间,一烫即熟,肥而不油,瘦而不柴,久涮不老,不膻不腻,味道鲜美。再加上独特的作料,配些糖蒜和热芝麻烧饼,吃起来醇香味厚,口感极佳,因此名动京师。
北京有不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这些人要是馋了涮肉还真有点麻烦,总不能自己点个四五个人吃的锅子吧。聪明的生意人自然不会放弃这路买卖,于是有了“共和锅”——显然是民国的产物,桌子中间安置个大号锅子,里边用带眼的铁片隔成六格或八格,每人预备两双筷子。桌边食客各据一格自涮自吃,又不妨碍边吃边聊。这种吃法新中国成立之初还有,但改叫大众火锅了,以后因卫生的缘故被取消。
实际上,涮锅子是一种烹调方法或上菜方法,所用的锅多是紫铜挂锡火锅,并非只有一种形制,若把涮锅子简单等同于涮羊肉,就孤陋寡闻了。旧京城一些老盒子铺每到冬天就要准备好各种锅子,能直接送锅、菜、白汤和蘸料上门,并由伙计帮着点炭扇火。锅子的种类很多,如一品锅子(清酱肉、炉肉、酱肘花、香肠、小肚、丸子、熏鸡鸭、兔脯等)、什锦锅子(虾仁、鱼片、海参、干贝、鸡片、冬笋片)、白肉锅子(熟肉和猪内脏及粉丝、白菜、冻豆腐、海带丝)、三白锅子(白鸡、白肚片和白肉),以及菊花锅子(鱼片、鸡片、玉兰片、粉丝等,另加鲜白菊花瓣),此外还有只放油豆腐、粉条、萝卜条的素锅子。因为方便,北京人的席上常会有个锅子,如《骆驼祥子》里刘四爷做寿,给亲友和车夫们预备的酒席就都有“一个锅子”。新中国成立后,供应条件、社会风气和生活习惯都有了变化,内容丰富的锅子消失,只剩下单一的羊肉火锅,以至于后辈竟不知火锅还有这么多的花样。
当然,也有人不屑这种乱炖的吃法。清代袁枚认为,火锅不顾不同食材所需的火候,放在一起滚煮总会变味,至于以锅子保持菜的温度更没必要——刚起锅的菜放在那里吃不完,说明它本身的滋味就不怎么样。袁枚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却忽视了火锅特有的搭配、调剂、变换之美。不管赴席吃酒还是在家便饭,冷天有个锅子,不光吃着暖和舒服,瞧着也热闹红火。正因此,原来并不习惯这种吃法的汉人也渐渐爱上了火锅。除夕团聚之夜,朔风呼啸之中,居家多用火锅,馋极了,没火锅也要开涮,我记忆中第一次吃涮羊肉就是这样——用坐在煤炉上的钢锅,因为肉和加工及烹调都不得法,家伙什儿也不合适,所以对这种吃法的印象不怎么样,相比那嚼着费劲的肉,更喜欢就着蘸调料的白菜粉丝吃芝麻烧饼。
20世纪80年代初,我岳父常从南方带回成篓的木炭,于是一到冬天便买羊腿切片吃涮肉。以后,北京也能方便地买到木炭了,火锅成了不少人家的必备炊具,可许多人家却改用了电火锅电磁炉,虽没有炭火锅的气氛,可干净方便,我岳父那紫铜挂锡的火锅,后来两块钱卖给了收破烂的。
搬家后,我还常吃火锅,也会预备麻辣调料之类,但我只对传统吃法一往情深。在家不能像吃馆子那样讲究,自然难有上脑三岔黄瓜条的分别,但也不能太过凑合,更不能贪便宜买来不是羊肉的羊肉!每年入冬,我会去自由市场买几条羊脊肉冻了切片,与超市买的“老马”肉片一起涮。大、小两个电火锅平时也能派上用场,晚饭夫妇两人常煮些菜肉豆腐,对坐小酌,边煮边吃,趣味盎然。
北京人吃涮羊肉与南方大相径庭,在早都是清汤,顶多用海米口蘑做个锅底,或先涮几片羊油讨个鲜,而不会放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更没有颠倒君臣的麻辣酸汤之味,这么吃的好处是能吃出本味儿,羊肉香不会被调料“欺负”,不是北京人还真不一定能理解。我曾请一南籍同事在家吃火锅,望着一锅清汤他夫妇大为不解,待我解释后,他们才恭敬不如从命地接受了北京的吃法,然而吃得并不尽兴。北京人吃锅子都是自己调蘸料,非万不得已绝不买现成货。调料以芝麻酱、韭菜花、酱豆腐为主,辅以酱油、料酒、醋、葱花姜末和卤虾油,另备香菜末、辣椒油和糖蒜。北京人吃涮羊肉不会乱来,除了肉,还涮粉丝、冻豆腐或豆腐、白菜或酸菜,就芝麻烧饼,有时下点杂面。蘑菇、土豆、白薯、萝卜乃至整棵的香菜、油菜、蒿子秆下锅,是当年不可想象的。
吃锅子是一种享受,那感觉远超出吃本身。北风怒号或大雪封门之际,三五知己或一家人围炉而坐,烫一壶酒,看着锅里哗哗翻滚的沸汤,心情自会十分的放松和安逸,从开锅吃到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拿起个烧饼盖住拔火口,压火兼烤烧饼,可吃了酥脆的烧饼却仍不愿意离开桌子。
吃涮肉不能急,慢,才吃得出味道。用筷子夹上三两片肉放进滚汤,按自己的口儿或老或嫩——我最爱略烫后带着些许粉红的嫩肉,蘸上调料,细品膻中的肉香,生活的意义在这瞬间似乎都得到了升华。偶或延长烫肉的时间,吃一口烫老的滋味,也有尝试的收获。可惜,在外面吃涮肉时,这种意趣常被破坏,每有好事者端起一盘子肉片折进锅里,边搅边张罗,热情的“老赶”吃法叫人生厌。还有比这更大的笑话。刚有自助火锅那阵儿,校长好心组织员工聚餐,既为让大家聊聊,也是要让大家见识见识这新吃法。不承想某主任和麾下十几个人早有分工,一进门便抄起大盘子奔向目标,没几分钟,各种食材岗尖儿地堆满了桌子,可用那比茶杯大不了多少的酒精炉哪能吃出炭火锅的速度和气氛,加上食材又以北京人本来不大习惯的海鲜为主,结果因为剩得太多挨了罚,好端端的尾牙闹了个不欢而散。
在外面吃过不少涮羊肉,最难忘的是三十年前,我工作的那个地方农村学校盖楼,包工头是个戏迷,酷爱拉二胡京胡,晚上常把能唱几句的年轻教师召到一块,好烟好茶伺候着一段段的拉。某天,队长约几个人晚上吃饭,说县城新开了家涮肉馆子,用料十分地道,老板是正经的回族,喜欢京二胡。那天奇冷,六点钟,几个人踩着积雪艰难地赶到县城,饭馆包间桌上已摆上了四个装着精致下酒菜的尺二盘子,接着锅子上来。那天的饭一直吃到半夜,羊肉吃得舒服,胡琴拉得戏唱得更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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