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荡报》报道
戴安澜(1904—1942),字衍功,安徽无为县人,抗日名将。1942年,戴安澜率中国第一支机械化部队——第200师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先头部队赴缅参战,在同古会战中阻击日军,收复棠吉,立下赫赫战功。同年5月18日,戴安澜在郎科地区指挥突围战斗中负重伤,26日因伤殉国。本篇报道便是对戴安澜将军的回忆和纪念。
在长途突围的中途宿营于泸水鲁掌。夜半接到了戴师长殉国的电报,我一字一字地译下去,译到“伤重殉国”四字时,我简直不相信那电报与密码,我反复地重译,希望能找出其他字样。可是翻来翻去还是那“伤重殉国”四字,我真不敢相信活生生雄赳赳使鬼子望而披靡的戴师长会死……
颤栗地把电报交给×副师长,他只是瞧着电报发呆,官长们被叫醒了,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面对着一支残烛,沉着脸,紧握着拳,每个人都在沉思桂南昆仑关的战绩,与缅境同古的被围苦战,棠吉赴援的克捷,反复在各人脑子中。沉痛、悲哀,袭击着每个人的心灵,更坚定了各个人的意志与更深沉的愤怒。
在国外第一次与戴师长见面是在同古,我是随×副师长先行出国作参谋旅行的,傍晚,我们在英方前线侦察地形回来,在英军俱乐部中遇见了戴师长。一进门,就见到一群英国军官,围着一个光头的高个子在谈笑,每个人都擎着酒杯,几天来苦涩的脸色,都换上了豪爽的笑容,他们深信戴师长到同古,会使敌人寒心,而一挫其所向无敌、横冲猛进的气焰。戴师长的脸上也显出坚定的笑容。
他没有畏惧,他知道敌人不堪他的一击。第二天我们要返军部,到戴师长的指挥所中辞别,他乘闲与×副师长研究地形、敌情与自己的部署,刚毅的目光显出必胜的把握,他始终是微笑并充分地自信着说:“等着敌人来,我准备叫他措手不及地抛下上千的尸首。”戴部是国军在正面最先与敌人接触的,他希望一战杀尽敌人的凶焰,使英方信服国军的力量,同古保卫战就在这深长的意义下揭开了序幕。我们一到军部就接到戴师长的捷报,戴师以一师之寡,竟遏阻住了敌军一师团之众的前进,缅境的故事可说是到此时才开始。捉到的日本俘虏也自供认说:从边境打来,过仰光到庇古,我们始终是在“行军”,直到同古我们才打到“硬仗”。戴师长确是打了十多天的硬仗,敌军始终未逾雷池一步。战争开始十多天后,×副师长奉命赴东瓜侦察,我也随着前去,那天夜深,到达戴师长的指挥所,次早见到他虽经过十多天的苦战,却仍是那样的胖,那样的笑。他见了我,就笑着说:“翻译官,初次上火线,你可别怕?”就在这见面的时候,突然在我们的后方响起了炮声,仍是敌人由后迂回包围,恰与戴师长刚派出向敌后迂回突击的部属遭遇。当时指挥所就在同古正面,处于敌人包围的中间。我们听着枪声、炮声、飞机声,还是镇静地吃着饭,局势是相当的紧张,正面敌人已开始猛攻,后方的兵力不够,可是在戴师长的脸上,既看不出一点惧怕,更找不出一点慌张,胖胖的脸还是微笑着,电话不断地响,他也就跑来跑去地忙着指挥,可是他还忙里偷闲地说:“尽管他打!我们肚子可不能空,来,还是来吃饭!”
前后的战斗都在激烈地进行着,敌人的排炮开始向指挥所轰击,炮弹就在指挥所四周爆发,破片飞扬,戴师长研究了一下地图,就下令师部人员向东瓜正面退,再转上通毛奇的支路,受伤官兵也到那面,并暂请×师长主持,我们立刻上车走了,他仍留在原地,带着两三名卫士,擎着手枪,安闲地守着电话机。
新师部离火线远了一点,可是仍在包围圈内,当晚十一时左右,戴师长来了,前线情况不大好,我们伤亡大,没有增援,也没有补充,他却还是老样子,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笑!他与×副师长商量了一下,胡乱地吃过饭就走了。第二天前后受敌的战斗又继续了一天,夜晚戴师长来了,虽然还是老样子,却因一天一晚的支持,脸色不免显得苍白,喉咙已经嘶哑,因数晚没有好好地睡,只是躺着假寐,守着电话,我在睡梦中常听到他在叫:“×团长!你要死守这一个缺口!没有授军!没有补充!人打完也要守。”这一晚,他时而嘶叫,时而研究地图,四周是寂静和黑暗,他心里却都是自信与坚决。
×副师长因为自己的部队还在后面等着他指挥,所以决定先行冒险突围,次日清晨,我们带了六七名卫士开始走了。戴师长送我们到门口,坚决地对副师长讲:“×兄!请你报告军座,我决不退,我们伤亡大,敌人比我们伤亡更大!我要死守同古,争取国军的光荣,牵制敌人的兵力。”这次我们走了一天,回到××师的阵地,虽然仍在火线内,却已是安全。而戴师长却仍在重围中苦战!三天后,我又回到军部,得到的消息说戴部仍在苦斗,包围圈是被缩小了,戴师长没有要求援军,更不要求撤退,只是叫后面赶紧打,他在前面牵制敌人的兵力。又过了六天,听到戴师长突围出来的消息,我赶紧跑去看他,他却还是老样子,胖,健,笑。“那天苦了吧!大学生,上火线,害怕了吧!”我没有回答,只瞅着发呆,我简直怀疑他不是普通的“人”,吃苦也有限度,身体总要受点影响,而他却仍是老样子,除了眼睛有些微红外,什么都没有变。我心里想:“他不是常人,应该是个铁人!”他的部队连打了几星期,军长要他休息,他却笑着说:“我兵力少,可是还能担任前线警戒的任务,前方要人,我不敢偷懒!”决心后他又上前线去了。
同古一战,奠定了国军的声誉。
半个月后,仁安羌英军被围,戴部调回警戒,我想去看他却抽不出空,两天后,泰缅边境×军吃紧,我们也调回来赴援,半路上遇到他的部队,见到他在公路旁的草地上和军长坐着谈话,×副师长和我跑了过去,此次戴师的任务又是艰巨的。×军放弃了棠吉,他却受命要在次晚开始攻击,翌晨克服占领,而目的地尚在百英里之外,可是戴师长仍是安详的老样子,心里发出必胜的把握,他还打趣似的对我说:“老弟,你又来了,尽往火线上钻,倒还有温热的一杯开水算作棠吉敌人的丧酒!”喝完他便走了,军长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微笑对×师长说:“有办法。”
第二天傍晚,得到他已到达目的地开始攻击的电报,我们都惊异着他用兵的神速。半夜又接到“敌阵摇动,巷战开始”的消息。次晨知市区已被占领,左翼小高地尚在争夺中。后来是棠吉已被确实占领!大家都鼓舞着,庆贺着,深信棠吉的克服足挽颓势,缅境盟军又可站定,而戴师长又再度完成一次光荣的战斗。
可是出乎意外的,敌军不再攻棠吉,却是紧随×军后背直指腊戍,左翼英方阵地也在后撤。我们又陷重围,军长率领车辆部队连夜向曼德勒外围转进,戴师奉命步行,由棠吉后撤,我们也奉命自克劳后撤。
正像台儿庄大胜后的徐州突围一样,棠吉克服后,接着就是经月的大突围。关怀着戴师长,更怀念着他的笑容。我们成天翻高山,过森林,得不到他的消息,更不知他的路线,偶然收报员说昨夜听到戴师长的呼号,可是找不出他在什么地方。有时老百姓说昨天有上千的队伍由此经过,我们就相信戴师走在我们前面。在重围中,在深山里,随时有危险,随时可被袭击,谁都自顾不暇,可是谁都在关怀着戴师长。
我们冲过最后一条敌人占领的公路,进入国境,可说已脱离了险地,那时我们才由军部来电中,转知戴师长还在缅境,还负有袭击敌后的任务!我们祈望着盼他早完成任务,早脱重围!我更渴望能再见到他爽快的笑容,听到他打趣的谈话。
比晴天霹雳还要出人意外,谁都想不到会在这里得到他的噩耗,我更想不到公路上那一次会面,匆匆十分钟的谈话,竟是最后一次谈话!
残烛已熄了,可是谁都不愿再燃起另一支烛,在黑暗中追念殉国烈士,是更觉得亲切可悲的!
我隐约地听到哭声,——是民众在啜泣,——是民众在流泪。“来,喝一杯开水,算作敌人的丧酒!”豪爽的言词还在我的耳边!我愿永留着这有力的音响!
◇原载1942年7月11日《扫荡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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