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衍
为了侵占广东,日军于1937年8月31日首次空袭广州,至1938年10月21日广州沦陷,对广州市进行了长达14个月的狂轰滥炸。据资料显示,当时日军悍然违反《海牙公约》,轰炸目标不是针对军事设施和战斗人员,而是对准当地百姓,几乎都集中在当年广州人口最稠密、商业最繁华的地段。其中规模最大、使广州损失最为惨重的是1938年5月、6月间的大轰炸,仅仅一个多星期,日军共出动飞机14批100架次,广州城内瓦砾与尸骸堆积。夏衍这篇报道真切地记录了当年的惨象。
到傍晚,一天的轰炸完毕之后,除出几缕黄灰色的火焰之外,广州的天空依旧回复了她原有的澄澈与清明,几小时之前作为屠杀者掩藏处的一朵朵的轻云,依旧奇伟而又深邃地浮在人们的头上,这样美丽的自然,这样和平的大地,谁能设想这是一连十二日,每日轰毁几百民家、学校、医院,每天屠杀几千非武装平民、妇孺的场所!广州是被连续无目的地轰炸了十二日了,要轰炸到什么时候为止,谁也不能知道!广州街上尽是半疯狂状态地号哭着的失了丈夫和儿子的女人,尽是装在运货汽车上的一列列的白木棺材,残砖碎瓦,倒坏了烧毁了的民房、炸弹片,一排排的用芦席盖着的尸首,和由红变褐、由褐变黑了的血迹!晚风吹过来,空气中充满了火药气和血腥!是的,经过这十多天的轰炸,广州是遍体鳞伤了,任何一条路上走一百码,就可以看见一处惨痛的伤痕,但是,广州还活着,脉搏还正确而有力地鼓动着,遍体鳞伤是不能致命的!广州还在战斗,广州咬紧了牙根在忍受一切该忍受的苦痛!
不亲身经历过,是不会理解轰炸人口稠密都市的残酷和恐怖的。从去年九月起,广州是经了十个月的长期轰炸了,但是以前的目标是在近郊的铁路沿线,即使到市区来也不过小规模的轰炸。所以经过了这长时期之后,广州市民对于空袭渐渐从镇定而变成麻木了,二次警报之后还是维持交通,高射炮怒吼的时候市民也没有张皇的情状。外省到广东来的人们称赞广东人的镇定,广东人也拿这种镇定来自己夸耀,而忽略了对空袭的警觉和准备,于是,惨绝古今的惨闻,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发生了!
五月二十八日起,敌机大规模地向广州市区轰炸了,来的飞机最少是十二架,最多的时候是五十二架,掷的炸弹都是三百磅至五百磅的巨弹,一次投下的弹数最多的日子是一百二十个,每天来袭最少三次。五月二十九日、六月六日,整日在轰炸中,全市民简直没有喘息的机会。投弹,全然是无目标的,商店、民家、学校、幼稚园、医院,甚至于屋顶上铺了法国国旗的韬美医院,全是他们的目标。五月二十八、二十九、每天死伤的人数是一千人以上;六月六日,死者一千二百,伤者简直无法统计。日本发言人声明要炸的军政机关,可差不多完全没有炸到,那样目标显著的市政府,周围投了几十个巨弹,但是结果只炸毁了几棵大树,和震碎了这伟大建筑物的一些玻璃。其实,即使炸中,这也是只和“房屋”作对,在军事上完全没有意义的。很明白,在这样大规模的轰炸下,敌人明明知道政府官员不在这些建筑物里办事,这只是一种诡辩,一种对国际间放送的掩护大屠杀的口实,在广州的外国新闻记者都知道。单就到今天为止,殉职的军警还不到死难平民的千分之一这一件事,就可以知道日本帝国主义者要轰炸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了。
这是一种人间地狱的情景!我依旧要说,不亲身经历过是不会理解的。你知道炸弹在你近处落下的时候所发出的那种和空气摩擦的“哔哔哔哔”的声音吗?这惨厉的声音以一种可怕的力量,深压到每个被威胁者的灵魂深底,在这一瞬间使你失去思考的余裕,闭着眼睛等着,也许下一瞬间你的生命就会这样地消去!接着,是震聋耳膜一般的轰响,窗格的震动,玻璃裂响,一两分钟之后是一阵黄灰色的烟,冲鼻子的是一种泥土和火药气混在一起的使人喷嚏的臭气……当然,在这几秒钟间,几十几百也许是近千的生命是像蝼蚁一样地消失了!这过程反复重叠着,从清晨五点钟到傍晚,从晚间七点到午夜。
在猛烈的轰炸中,人们是并不感到特别的恐怖的,不,可以说,在那决定生命或断或续的瞬间,人们心里会自然地产生出一种超过恐怖的安定感的。人们伏在地上,没有话,没有表情,有的还默默地凝视也许他从来不曾看见过的地上的小虫。在麇集着几百个人的逃难处,沉默得像一座森林,连小孩也不敢哭,被一种无限的森严镇压住了!
广州最繁盛的街道全被炸成瓦砾场了,黄沙车站附近,已经是一片平地了,文化街的永汉路、惠爱路、长堤,每走几十步不是一堆焦土和残砖,就是一排炸成碎片压成血浆的尸块。五百磅的炸弹下面,钢骨水门汀的高层建筑也是没有抵御力的,那种惨状谁也不能想象。路上散碎着人的肉、毛茸茸的小孩的头盖、灰黄色的脑浆,炸到几十步远的墙上的紫蓝色的肚肠,风吹着,这肠子慢慢地在摇晃,红的血被太阳一晒,变成赤黑色的凝块了。尸亲发着低低的泣声,在尸丛里面寻找他们的骨肉,找不到的时候痴呆地回去,找到的时候一阵凄厉的哭声。我看见一个四十几岁光景的妇人捏着一张照片,揭开盖着尸首芦席和草纸一个个地在寻她失迹了的亲戚,看照片,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天真烂漫的姑娘。
我是一向怕看死人,怕看人血的,可是现在,我能够在尸场上慢慢地走,我能够踏过那涂满了街道的“血路”了,不踏同胞的无辜的血,是不能通过罹灾区域的!残酷吗?不,这是感觉的麻痹,这是对于恐怖的感受的疲劳和饱和!
广州是以街道树的美丽出名的,而现在连这些正开着花的树也遭了殃,附近落了弹,这路上的街道树就会换个模样,红的花、绿的叶,全震落在地上,不炸倒的树,也变成落了叶的枯树了。我们看到路上有落叶,就可以知道这一带有轰炸。
对于投弹的漫无目标和野蛮残酷,真使我们怀疑从飞机中投弹的是不是和我们同样的有父母儿女,有知觉感受的人类!二十九日第二次炸惠爱路,看见红十字会和童子军在上一次灾场发掘尸体,而他们竟低飞对准这发掘工作者投了三个炸弹,这是战争吗?这些被屠杀的是战斗员吗?我想问问西方先进国家的朋友。
香港英文《中国邮报》的驻粤记者报告中有下述的一段:“余与一美国摄影记者,蹲于爱群酒店之屋顶,而观惨剧之开演。余非故作惊人之言,汉民路为广州市第一大通衢,是日平民之被炸毙于该路者达六百余人,全路路面,为之作赤色,葬身华侨理发店之瓦砾堆中者,亦有百余人,盖五百磅炸弹一枚,曾坠于是也。余曾见三所学校,惨遭炸毁,其中一校,尚有十数童尸,横陈地上,余助红十字队工作,发掘十五英尺瓦砾,见一年约十八岁之女子,虽被埋压,然幸未受伤,彼指导红十字会人员发掘,救出彼之老父;余又见一妇人,背负孩子,该孩子已死去多时,慈爱之母亲,犹不忍将之放下,抱头痛哭;又见一孩,坐于死猫之旁痛哭,彼犹不知一家八口只得彼一人生存,一般推测,该孩子当空袭时,必因追猫出外,而其家人则尽葬身瓦砾丛中矣。”
同样地一个老年的医生对记者发表谈话说:“我从事医生三十年,从未经验过这种惨绝人寰的患者,一妇人以手按住已流出之肚肠,而犹频频回头视其背上的婴儿,而此婴儿之头盖,已被机枪子弹扫去一半。”人间何世?这是什么世界?世界上一切理智清明的人,能够袖手旁观,让这野蛮的屠杀继续下去,扩大下去吗?
这样的屠杀,继续着,我在轰炸中零零碎碎地写这篇通讯,已经因为警报而停笔了四次了,今天是大轰炸,大屠杀的第十二日,昨天是旧历五月十一,上弦月已经半圆,今后未死的广州人是要遭遇到更惨的夜袤了!
◇原载1938年6月12日汉口《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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