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区进出记之一
◎徐铸成
1943年,日军虽然还占领着大面积中国国土,但颓势已显。在敌后战场,八路军、新四军利用其灵活的游击战技巧与敌人展开缠斗,成为插入敌后的一把尖刀,中国共产党成为敌后游击战的重要力量。本篇通讯记录了当时沦陷区人民的生活,并记录了游击队在敌后的巧妙斗争。
徐铸成,江苏宜兴人,早年供职于《大公报》,受胡政之、张季鸾赏识,后任上海《文汇报》总主笔等职。1957年徐铸成被打成右派,至1979年被起任为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理事。著有《报海旧闻》《旧闻杂忆》《新闻丛谈》等。
(1943年我冒暑经历湘、粤、赣、浙、皖、苏山区到达张渚后,由当地朋友的怂恿,得同乡的帮助,化装冒险入沦陷区,像耗子似的,在上海住了半月。然后,得严宝礼兄的协助,带了妻儿及《大公报》同事眷属共二十余人,分途回到张渚,仍循旧路回桂。到张渚后,即陆续写了这一组《陷区进出记》,很引起读者的重视。先在《大公报》桂林版发表,随后由重庆版转载。——作者)
宜兴,这个东南战场的剑尖,是记者的故乡。
多年来在外漂泊流浪,常常患着一种怀乡病,虽然我在故乡的家,早被敌人炸毁了。
离开广德流动桥后,我的心开始跳颤,像一个久经风霜的游子,忽然看到饱经忧患的慈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从哪里说起。
分水关是苏皖的交界,这一个小小的土坡,就是我的故乡的大门。我踏进这大门后,就听见竹林里隐约传出的乡音,情不自禁从轿子上跳下来,吻着道旁的泥土,轻轻说:“我回老家来了!”
我真回家来了么?这就是我的故乡么?到张渚后,我心中的疑团便慢慢扩大起来。这四野的颓垣残壁,这镇上的畸形繁荣,满街的仇货,遍处五色斑斓的标语,以及各色各等战时前线特有的人物与景色,凄沉迷离,一切对我是那么陌生,那么出乎意料,这,这就是我朝夕悬想的故乡吗?
山川依旧
一天清早,一位陌生的青年人来敲我旅舍之门,接谈之下,才知道我的一个小学的同学,在故乡已打了六年游击,听到我回来了,特地派人来邀我去。
他的战斗区域离张渚有××里,水陆兼行,一天可达。于是我便换了一身短装,随着这位青年,滑出了前线的范围。
村庄并不大,但周围的气氛,反比张渚浓厚些;三三两两的青年,在村前村后来回走动,有的挂着手枪或“快慢机”。
在一个破庙里,我会着这位久别的同学,自然,彼此都感觉“陌生”了。
他问我许多后方的情形,我也问了他几年来战斗的经过。他说:“朋友,你不要悲观,故乡还是我们的故乡。你抬头看,这悠悠的南山,不还是和当初一样青翠么?岂仅山川如故,所有乡村的妇孺老幼,都还是那么纯洁可爱,敌人绝对没有能够丝毫动摇他们。我能在敌人控制的区域内活动多年,主要就是靠这一点。”
最后,他劝我到沦陷区“后方”去看看,并且答应负责送我进去。他说:“你好容易回来一趟,要不深入虎穴,岂非空劳往返?”
通行证在这里
两天后,我们都稍稍化装一下,在太阳未升起前闯进了沦陷区。
小船在港汊内走了约摸一个钟头,看见河里有几支竹排横着。我的朋友很熟练地把它掀起,船舒展过去后,又轻轻地放下。他指给我看:“这就是封锁线呀!”我回头一看,果然两岸都连着疏疏的竹篱笆,不断地向两旁伸展过去。
走不到半里路,迎面来了一支小艇,船头上站着两个伪军,一个还托着一支枪。我的神经有些震动,看我的朋友,还是神色自若。
船对面擦过时,我的朋友也站了起来,轻轻把腰间一拍说:“我们的通行证在这里。”
那船上的两个家伙,瞪了我们一下,点点头说:“去罢!”
天快亮了
船飘过了白浪滔滔的东氿,沿着一道小溪前行,我抬头西望,看见城墙就在不到半里以外。这个城圈里,就是我的出生之地,我曾在那里度过了十四年的童年生活。我的故宅(现在自然是废墟了)就在里边,我的祖宗坟墓也就在这城的附近。在这个圈子里,我熟悉每一条街,每一条小巷;我闭目一想,可以背出那一条街上的几家铺子,几家亲友,甚至还能数出我的故宅有几层台阶,几棵桂树。抬头看去,这城墙下的小石桥依然横卧着,城上还依稀看见几株小树,这上面,一草一木,都还印着我童时的游踪。但我的船终于毫不留恋的在这小城旁边飘过去了。
我含着泪向她挥手。我祝福还在城里受难的亲友,默默地祝祷他们能熬到天亮!
近午,船靠近一个小镇。记得我在这镇上曾读过一年书,镇上的古老房子,一定还能辨别出我并非陌生的来客。
在一家似曾相识的小酒馆里坐下,叫了几样新鲜的菜。我们刚举起杯,便走来几个乡间的父老,点点头,有一位便急切地问:“你们从张渚来的么?武汉克复,冯××受伤,张渚报上登了没有?”
“没有看见,”我的朋友回答,“恐怕不可靠罢!”
“那里,是初四克复的,城里来的人都如此说。”
“我想,假使有这事,里面的报一定会登出,大概还没有攻下。”
“唉,天亮得真慢!”一位老者提着旱烟袋,叹一口长气。
我忍着满怀惭愧感奋,向他们说:“老伯伯,不要着急,的确天快亮了,外国朋友已在西边打大胜仗,我们自己也一天比一天强,后方大家的算法,明年总可过太平年了。我们那时好好饮杯酒。”
“但愿如此。我们苦够了,但是一两年还熬得起。”
后来,我问起他们的生活,他们说:“好在这里是小镇。鬼子仅仅来过两次,一年来,鬼子比以前少了,附近三十里内好久没见过鬼子。这几年收成还好,但敌伪层层叠叠的捐税,真负担不起。我们每年还要派人到张渚再完一道税,这是我们的心愿,无论如何困难,总要清了的。”
我说:“这里有学校么?兄弟们往哪里念书?”
“小学,在××桥有一所,功课看来和战前差不多。要进中学,都送到张渚去。但这样的年头,要不卖田,哪里进得起中学?卖田,又有谁要!”
征服不了的心
在另一个小镇上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步行了三十多里路,到了和桥,那里是通常州、无锡的交通要口,有汽车通常州,也有轮船通无锡。在镇口上,有伪军伪警在搜查,我的朋友领我从一条小路进入汽车站。所谓“站”,就是一个席棚,放着几条板凳。一个名为“站伕”的病人,见人坐下了,便伸着手要酒钱,一面诉苦说:“没有工钱,要我日夜看守,一碗饭要三块钱,只好请各位可怜可怜帮帮忙。”
汽车原定八时开出,但到了十时还没有影子,有几个人在抱怨。一位高个子的老人说:“等着罢,这年头还说什么,你还以为当年那样按时刻有车来坐吗?要舒服,等明年来。”
另一面,看见篱笆口上在争吵,一个伪警要“检查”一个乡里人,那人对着伪警发作:“你不要看老子穷,我穷还是个人呀!”
我振起精神听,心里在想,这些善良的同胞,他们的心是不会被征服的,他们无条件地信赖政府,无代价的在熬、在忍受。
我们哪天能把他们拯救出来呢!
进了敌人的心脏
朋友轻轻对我说:“过去二十里,漕桥有一个大‘检问所’,检查比较严厉,敌人相当多,我不再送你了。你不要心慌,有‘清乡××证’是不成问题的,你泰然过去,到了常州,大概可以赶上火车。”
我着急说:“我哪里来的××证?”
“不要忙,我早给你预备好了。”说着,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还贴着我化装的照片。
我笑着说:“你真有鬼。”
在汽车上,我被挤、被抛荡了四小时,下车八次,检查四次,终于穿过了陌生的故乡,平安到了常州,踏进了敌人的心脏。
◇原载1943年10月25日重庆《大公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