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清茶,三五文友,聊得海阔天空。正高兴处,话题不知怎拐了个弯,提到我写秦少游在横州的《悲哀时代的悲情守望》,朋友们向我提了几个问题。我像小学生遇到老师突然提问,手头又没有现成的答案,心里不免惶恐,虽勉力作了回答,但语焉未详,有的还颠三倒四。回家一想,愈加不安,恐谬种流传,误人子弟,于是将答问整理充实,记载于下,白纸黑字,以此为准,算是对朋友的交代。即使如此,所说恐怕还有谬种,希望朋友们指出,不使一误再误,误之久远。
问:人们都说秦少游被贬是因为受苏轼牵连,究竟怎么个牵连法?
答:秦少游确实是受苏轼的牵连。秦少游受知于苏轼,是人尽皆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苏轼被贬,其门下之人焉能独善其身?这个道理不言自明。我这里要指出的是,秦少游被贬,并且被列入《元祐奸党碑》里“余官”之首,还有其自身的原因。
一是政敌攻击说他的私生活不够检点,经常出入妓馆。不知当年政敌有什么证据,但秦少游的不少词作确是写给歌妓的,这容易授人以柄。比如明人的《词品拾遗》说“秦少游赠汴城李师师《生查子》”,其原词为:
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飔。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 佳期谁料久参差,愁绪暗萦丝。相应妙舞清歌罢,又还对秋色嗟咨。唯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清人纂的《词苑丛谈》说:少游赠歌妓陶心儿《南歌子》,末句暗藏“心”字。秦少游的词是这样的: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就是所谓的“末句暗藏心字”。
秦少游为歌妓写词应该不奇怪,因为词就是用来吟唱的。秦少游狎妓与否我们姑且不论,但被政敌攻击为“不检”“薄于行”,却是真的。就连写《重修少游书院记》的明朝横州知州黄琮也不把秦少游吹成高大上的正人君子,他婉转地说:“少游文章妙天下,其于忠信笃敬之道,未必尽然。”
二是秦少游政治上的幼稚无知导致。元祐六年(1091年)七月,御史中丞赵君锡上表推荐秦少游为校书秘书省正字(从八品,相当于今天的副科级干部),随即受到政敌攻击,说秦少游任正字有辱于秘书省。八月,赵君锡又上表请求罢免秦少游的正字职务。当时苏轼的弟弟苏辙任副宰相,接到赵君锡的奏折后,把事情告诉了哥哥苏轼,苏轼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三品,为皇帝起草诏书),他认为政敌攻击秦少游,实际上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把事情告诉了秦少游,要他主动上书辞去正字职务以自保。如果秦少游按照苏轼的要求做,这件事也许就到秦少游辞职为止。不料秦少游气不过,上表请辞之外又私下找自以为信得过的赵君锡,要求其出面弹劾苏轼的政敌。赵君锡不知是否迫于政敌的压力或者原本就是政敌的卧底,他把事情捅了出来,结果政敌转而攻击苏辙,说他泄露国家机密,苏辙苏轼不得不辞职请求到地方任职。秦少游也因此被政敌高看一眼,视为苏轼门下首要分子,两年后政敌上台即把秦少游贬谪地方。这些事在北宋末南宋初人李焘编的《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有记载。
问:有人说秦少游任京官时关心国家大事,发表了30多篇策论,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受到政敌嫉妒,也是被排斥的原因之一,真的吗?
答:秦少游写策论提出自己的见解,是真有其事。但秦少游的30篇策论是中进士后又参加制科考试所写,①准备面呈皇帝或答皇帝问,如同今天面试所准备的答辩,并非任京官时写,而且当时没有发表也不可能发表,又从何“受到政敌嫉妒”?现在我们之所以能见到秦少游的策论,是后人编辑出版的结果。今人研究秦少游,喜欢从这些策论中推论秦少游的见识和才干,这近乎捕风捉影。如何评论这些应试策论,苏轼当年有一段自我剖析的话可资参考。苏东坡答李端叔说:“轼少年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得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敢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哓哓至今,坐此得罪几死……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而已,何足为损益?”②
苏轼的意思是:当年我为了应制科的考试,所以经常写策论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直言敢谏”的科号。自己又没有自知之明,以为既能以“直言敢谏”考得功名,就一定能直言敢谏,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到今天,为此得罪险些丢了性命……动不动就说利害得失,这就是应制科考试者的习气,就好像虫鸟,自己鸣叫而已,哪里值得褒贬?
问:你说秦少游编管横州期间没有办过书院,有什么依据?
答:其一,秦少游当时在横州的身份是编管,编管就是被编入地方监管,即在指定的地方居住,受地方官府监视管理。秦少游在处州时还不是被监管的对象,属自由之身,他任监酒税,相当于今天的税务人员,就被政敌暗中监视,“承风望指,伺候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而“削秩徙郴州”。被编管横州后秦少游就没有自由了,或者说更加小心翼翼不敢乱说乱动了。而办书院兴教化是地方官的职责,秦少游又是被地方官管制的对象,不经官府同意不可能办书院,不是秦少游高兴想办就可以办的,这个道理应该不难懂。
其二,在横州,满腹冤屈的秦少游终日以书为伴,读书消忧,他自己写诗说:“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闻达,日长聊以消忧。”明朝人王济任过横州判官,他说“宋秦淮海先生尝谪于横,罕交游”,这可以推想被监管而又很少与人交往的秦少游不可能办书院。
其三,从目前所能见到的古籍中,没有秦少游办书院的记载。南宋嘉定九年(1216年),横州代理知州蔡光祖最早提到横州人纪念秦少游,说不在于秦少游是否教过横州人,只因为秦少游曾经住过横州。他在《怀古亭记》里是这样说的:“公殁百余年,邦人爱之不忘,犹曰:吾郡城僻且陋,而少游尝辱居焉,往往记以为荣……贤人君子,不必有教泽在人,而后人敬慕之也,随其所至,使人高其风,希其行,愈久而不衰,是其可尚矣。”假如秦少游在横州确实经官府同意办书院,官府会有记载,蔡光祖也不会不提,更不会如此说话。
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横州知州文星昭撰《重建淮海祠记》说:“以劳定国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无事与劳而放流迁徙所,一觞一泳之地,克俎豆于千载后者,必其人之品之学有足以风世者。……公与苏长公(即苏东坡)先后窜逐,而公之于横,一若长公之于惠,不必有事与劳焉。”其意思与蔡光祖是一样的。
直至民国时期官府也没有说秦少游在横州办过书院。1934年横县县长李鹗秋写《重修淮海祠碑文》说:“宋绍圣初,秦淮海先生以词臣谴谪来横,辟馆读书,夷然自泰。既去,后之人因建祠以祀之。”由此也可以推知,说秦少游在横州办书院应该是当代人造出来的。
问:但南宋淳祐年间(1241—1252)横州知州刘受祖写《海棠桥记》却说:“士不忘淮海,将何取焉?为其花间一醉吟耶?为其放浪形骸之外耶?为其先经指授作文皆有法度可观耶?”这个“其先经指授作文皆有法度可观”不是秦少游办书院的证据吗?
答:所谓“其先经指授作文皆有法度可观”云云,应该是后人攀附名人而编造的。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即秦少游死后三十年,皇帝为秦少游、苏东坡等元祐党人平反,于是被贬者曾居停之处,都有读书人说本人或其先人得到被贬者的指点。这不奇怪,因为秦少游进士及第后又经大臣举荐参加皇帝主持的制科考试,被任作太学博士,在皇帝的身边校对黄本书籍,这种学历和工作经历,在偏僻落后的横州,即使身为编管,也绝对镇得住横州的读书人,不然他的几首诗词就没有人稀罕,也就不能流传至今。此外,秦少游是扬州高邮(今江苏)人,与横州人的语言交流虽然不畅,但并不能因此排除横州读书人在路上碰到秦少游问声“吃饭未”,甚或写条子向他讨教一下也不能说绝对没有,这些是横州读书人敢说“其先经指授作文皆有法度可观”的硬道理,但这个道理再硬也无法推出办书院的结论。
攀附名人,古往今来都是一条出名的捷径,就连八字都未见一撇的建文帝到横州的传说,还有人敢打蛇跟棍上,说曾经跟随建文帝“从授浮屠之学”,并郑重其事地记入族谱之中。
问:秦少游与吴时来哪个对横州的贡献大?
答:秦少游于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冬“奉诏”由郴州编管横州,第二年9月又移送雷州编管,在横州停留最多11个月,既没有办书院,也没有为横州人修路搭桥,留下的几首诗词也不是赞美横州的,其对横州的贡献应该是空白的。但事情并非那样简单。政敌当年把秦少游名列“余官”的第一位,刻名入《元祐奸党碑》立于全国各地,又把秦少游等人的作品宣布为禁书,在全国范围内搜索烧毁,又宣布秦少游的后代不得做官,在全国民众面前指手画脚,又喊又跳,唯恐国人不知道。结果是万众瞩目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秦少游,想不看一眼都难。一旦平反,又再次全国闻名。平反后,其词作受到文学界的注目和推崇,被尊为婉约正宗。南宋后期,它的老对手金国公开搜求苏轼秦少游等人的诗文,秦少游文名再度鹊起。而后历代地方官府利用名人效应大造声势,扩大地方的影响力,取得了难以估量的利益,如横州最早纪念秦少游的怀古亭就建于金国搜集秦少游诗词期间。假如没有秦少游,或者秦少游没有编管横州,而官府又不善于造势,横州的知名度就会打折扣,就会失去知名度附加的许多利益。从这个层面看,还真没有人能超越秦少游。
吴时来也是名人,他是浙江仙居县人,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进士,文武双全,被贬横州前任刑部给事中(从七品,相当于今天的副处级干部)。官虽不大但位置重要,可以向皇帝打报告,可以弹劾官员。吴时来贬横州就是因为他向皇帝举报当朝首辅(即宰相)严嵩所致。但吴时来贬横州10年,不是交地方官府监管,而是充军,充入横州驯象卫作卫卒,还带家属,自由与幸福的指数比“身与杖鸠为二,对月和影成三”的秦少游高出不知多少倍。在横州,吴时来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阔。他想建书院,知州高仕楠就同意他开发乌石岭(今横县汽车总站南端的小石山),并帮助他在平朗、鹤斗(今陶圩上塘学斗村)等地置学田。他想游宝华山,就有横州驯象卫的最高军事首长范儒带着卫队牵着犬、有横州最高端的文人陆舜臣等作陪,就算爬近在咫尺的北山(今革命烈士纪念碑所在之山),驯象卫的最高军事首长以及陆舜臣也不辞辛劳陪着。他想在龙池塘建一座寄水亭,就有官居四品的佥宪徐浦命令范儒“为方亭其上”。徐浦还在吴时来的居所乌石岭为吴时来建一座“得山亭”,真可谓得山又得水。他激赏横州山水,几乎每到一处都兴致勃勃,或吟诗或作记,为横州留下许多诗文。清《横州志》登载他的诗文最多,后人还将他遗在横州的诗文汇编成《横槎集》。他甚至可以议论地方大事,比如当时横州城周边村庄盗贼多,有人提出“剿村”,吴时来反对,他说:“剿村,其亦末矣……莫若废剿村之令,而富民教民。”听口气俨然横州的重要官员。③
但是,吴时来没有秦少游那样痛彻心扉的悲情赚人眼泪,中央和地方政府也没有弄出像秦少游那样惊天动地的声响引人围观。加上被召回京后,因“晚节不能自坚”被弹劾,又被剥夺名誉,没有平反,地方官府无从制造名人效应,所以寂寂无闻。但如果从办实事的角度说,吴时来贬横10年,没有人像他那样对横州文化建设贡献大,比如吴时来创办的乌石书院——后人为纪念吴时来而改为悟斋书院,历经180多年,直到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还存在,不知培养和影响了多少横州人。
问:那是不是因为吴时来没有得平反,所以人们不敢纪念吴时来?
答:不敢公开纪念吴时来的只是当时的地方官府,这可以理解。民间的纪念是有的,地方官府没有制止民间的纪念活动,没有捣毁砸烂悟斋书院和吴时来祠堂,任由人们祭拜。吴时来尽管未得当时的朝廷平反,但他的所谓“晚节不能自坚”,在后人看来,恐怕也是“莫须有”式的党争之辞。所以,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横州知州宋思仁一到任,即瞻仰悟斋书院吴时来刻像,赋诗曰:
猗欤吴公,天生正直。书击大憝,远谪边域。
驯象之郡,讲习不息。生徒彬彬,道义之式。
模山范水,悠然自得。耕田著书,聊给衣食。
奸焰既销,还朝供职。诸生受田,一州受德。
我思其人,画像石勒。千秋万岁,长留古则。
宋思仁是朝廷命官,他的作为实际就是公开为吴时来平反,代表的不仅是他个人而且是官方,如同清乾隆元年(1736年)皇帝为明朝建文帝平反一样。如果说现在不敢纪念吴时来,那就连古人也不如了。
2015年3月25日
注
①制科,是宋朝皇帝下诏临时设置的考试,目的是选拔特殊人才,参加制科考试者须有两位大臣举荐。
②引自周作人《苦雨·东坡的坦白》,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
③见清乾隆十一年《横州志》P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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