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中秋初夜,圆月东升,光华满盈。家家户户在门前或楼顶摆出饼台香案祭月赏月,满街满市弥漫着这个传统节气所特有的味道。电视荧屏上一个光鲜滑亮的美女正在咏唱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声色温软,催人昏然欲睡。
忽然想起杜甫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久不返故乡了,不知故乡今夜能与我共婵娟否?想着,不尽乡思竟风生水起纷至沓来。于是,关掉电视,钻进书房,我要趁这饼香月圆之夜,好好整理这段时间来关于故乡纷乱无序的思绪。
我的故乡是校椅街。从小到大,从小学到高中,直至读大学,我都不曾远离过她。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一颦一笑,在我的灵魂深处是那么的鲜活灵动,提起她,我豪情陡增,神清气爽。
可是,当我拎笔要描述她的时候,却发现我无法摞起记忆中那凌乱而又温馨甚至滚烫的文字,故乡的过去是那么的遥远陌生,故乡的现在又是那么的不可捉摸。
这并非我矫情,故乡的诞生和发展就是个谁也讲不清道不明的谜。清代的某一年,她脱胎于一个小小的校椅村,也不见有什么传世的招商引资秘诀,居然舟车辐辏,商贾云集。两百多年间,财聚三江,惠通四海,竟至后来居上,超越1522年前就建圩并成为大圩的陶圩、1642年建圩的云表,甚至超越北宋时曾设县的灵竹圩,摆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圩市,大咧咧地高踞于县城北部小平原之上,成为横县四大圩市之一。
故乡的名字,自我咿呀学语时,就一直读“校(jiāo)椅”。读书以后,老师教我们普通话念“校(xiào)椅”,心想老师不会错,照读不误。后来有同学与我争辩说土语应该叫“咬椅”,气得我头顶煲粥,真想狠狠咬他一口。为驳倒他的谬论,我猛查资料。原来,校(jiāo)椅,是指一种可折叠的轻便椅子,也写作“交椅”。在土话中,“校”也有读“交”者,现在横县峦城、石塘等地方的人讲土话,称“学校”为“学校(jiāo)”。成书于清代的《横州志》里,有的地方写成“交椅”,有的地方又写成“校椅”,说明作为专用地名,“校”与“交”的读音是一样的,都读“交(jiāo)”。
1985年,我考入广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读书,受同学之托,找到政教系主任莫济杰副教授索要资料。我自报家门是“横县校(xiào)椅”。满头银发的莫老是贵县人,说的是普通话,他听了,似有所悟说:“哦?校(jiāo)椅!”那一刻,我就认定,即使普通话,也应该读“校(jiāo)椅”!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地名的特有韵味。
校椅街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有讲白话、普通话、客家话、壮话的,还有一种话,我不知道语言学界把它归入何种语系,姑且叫校椅街话吧。你想想,一群南腔北调的人聚在一起,年长日久,这个语音能不杂交吗?但是,却有一个音居然坐怀不乱,出淤泥而不染,那就是入声。入声在古汉语中属仄声,它大约消失于明代。但入声字还在,常用的有近千个之多。只是在普通话里,入声字的读音变了,变为上声去声的,仍属仄声,变为阴平阳平的,分辨古诗词平仄就得费心了。而校椅街话还保留着千百年前古人的发音方法,它的特点是,发音到最后,双唇闭合或舌根后缩阻塞口鼻气流而成音。比如“闸”“月”“黑”等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相对普通话而言,校椅街话才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它使我们对唐诗宋词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用校椅话读老体诗词比普通话更有韵味。不信?读一读岳飞的《满江红》,注意入声韵脚: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韵脚的气息收束得咬牙切齿斩钉截铁,极适宜宣泄心中的愤恨。所以,教语文,不论教小学、初中还是高中,我素来主张并坚持校椅街话与普通话双语教学,这曾一度引起领导的高度“重视”,给过我转弯抹角的批评。但批评接受,思想照旧。乡音不改,实在是因为乡心难改。
校椅街话最好听。她的韵味,只有校椅街人才能到心到胆味出来。但也只限于意会,难以言传,犹如身处异国他域突然听到乡音的那种感觉。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校椅中心小学的老师们自编自导自演的节目,不论对白或唱词,大都是用校椅街话表演。那些看得眼直直颈长长,听得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又笑得前俯后仰鼻横嘴斜的人,就是正斗的校椅街人!
校椅街人彬彬有礼,文明话不是钉在墙头印在纸上而是刻在心里挂在嘴边。见面就问“吃未”,回答是“吃了”或“未吃”。至于吃什么或未吃什么,不必较真,大家高度一致,心有灵犀。或者问“去哪”,回答是“去腻处”。也不见有人打破砂锅刨根挖底。习惯成自然。读大学时,有一次在宿舍楼一角碰到班主任苏庆科老师,他正帮学生拎一个沉沉的笼箱。我礼貌地打招呼说:“苏老师,去哪?”说话间拐弯就过去了。苏老师却不依不饶,追上来拉住我,问:“你有什么事?”
校椅街人自由民主,没有大家族式的做派。生产队开会那日,晚饭后大人们散坐在宽阔的禾塘上消受那无价的清风明月,大家七口八嘴,东家长西家短,海阔天空扯大炮。而我们一帮小伙伴常常绕着人群你追我逐,嘻嘻哈哈,旁若无人。伙伴们玩得高兴时,队长来了,大喊:停落来停落来,开会啦!我们极不情愿地坐下来,大人们也收了声。队长往前一站,就着月光木桩似的戳在禾塘中央向着月亮喊话。我们都恨他啰唆,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刚说要抢在台风来前割禾,不知何时又讲要积肥攒牛屎,有时还夹带几句不咸不湿的话,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校椅街人古道热肠,不管红白喜丧,能帮即帮。古时候国有大事,举狼烟而召诸侯。校椅街家有大事,鸣鞭炮以做广告。鞭炮声长而热烈的,准是喜事;短而稀疏的,大抵是丧事。办喜事的自不用说,大家同心协力,报喜分糖的,买鸡杀鸭的,洗菜煮饭的,当煮席做伙猫的,个个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办丧事也不含糊。几个人商量好,然后由话事者分工,贴告示一张,上书:巡城者大狗二狗;挖长壕者张三李四陈五黄六;扛大炮者赵七钱八孙九李十。仿佛沙场点兵火烧眼眉!巡城,就是沿街将讣告通报周知;挖长壕,就是挖坟坑;扛大炮,就是抬棺材。
校椅街人讲义气,至今仍盛行结拜“十友”的古风。十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结成异姓兄弟,歃血盟誓,誓同生死。当年主持我们盟誓的人是大春哥。记不全誓词了,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实实在在刻在了我的心上。崇义与尚武一体,所以十友们也习武,当时赵四叔教长凳搏双刀,老愣叔教单刀削棍。为了这个义气,校椅街人勇于任事,敢于担当。1945年1月初,日本鬼调兵遣将进攻横县。为阻击日本鬼,保住县城横州,校椅街人做出了决绝的牺牲:毅然炸毁西街独生桥和石井新桥,挖断通向龙头的邓塘至山口一段路,挖断通向青桐、云表的大路。切断由陶圩龙头经校椅街通往横州街的交通要道,也断绝了校椅街人撤往县城的退路,断绝了一切后援。校椅街孤悬一隅而又首当要冲。1月4日,三百多名日伪军从永淳县(县城在今峦城镇)的石塘攻入横县的陶圩龙头。5日,校椅街陷落。6日,横县抗日自卫队四千多人阻敌于四排岭。10日,日本鬼从宾阳抽调七百多名步兵、六十名骑兵经陶圩龙头驰援被阻于四排岭的日伪军。11日,敌军突破四排岭防线,横县县城惨遭日本鬼铁蹄蹂躏。廖祖为,校椅北街人,上等兵,壮烈牺牲在横县抗日战场上……
为了这个义气,校椅街人在抗美援朝、援越抗美和自卫反击战的正义战争中义无反顾,积极开展援朝募捐活动,与全县人民一道,完成了两架“横县号”飞机的捐献任务。二十三名青年民兵参加自卫反击战前线支前队,三十多名青年参加后方支前队。志愿军战士,东街人黄宝山;解放军战士,南街人黄世华先后牺牲在朝鲜战场、越南战场。他们是中华民族大义的化身,是校椅街人的骄傲!
如今校椅街也同我为之打工的城市一样,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我知道,不是我眼拙看不清故乡的容颜,而是故乡变得太快了。当我从历史的时空隧道回眸寻觅,蓦然间故乡已然美轮美奂,仪态万方了。
这就是我的故乡。一个从故纸堆里,从尘封累累与血迹斑斑的记忆中站起来的校椅街;一个历经磨难而又浴火重生,令我倍感温馨素朴而又荡气回肠的校椅街!
2012年10月1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