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树荣
早春二月,老式汽车把我们载到丹城车站,接引我的是一辆当时常见的机动三轮卡。跟我一起爬上车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知道我是宁海的“小老乡”以后,说自己也去“舫前”(学校所在地)。我说你们是送孩子上学的吧,孩子呢?夫妇俩笑了:“小老乡,我们是你的同学啦!”
望着头发见白的同乡“同学”,我颇感意外:有这样老的同学吗?很快,这样的意外越来越多。新生见面会在教室里举行,一个脑门发亮、背微驼的老“教授”进来了,一个架着眼镜、徐娘半老的优雅“教授”进来了,一位头发微卷、学者模样的“教授”进来了……他们在我的注目礼中,都毫无例外安稳地坐到了我的后面。这样的惊诧持续了好久,我才知道,我们的“大学”是没有教授的,而原先被我目为“教授”的,都是我的同学!他们辍学、串联、下乡,十年“文革”,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也给他们烙上了不同的身份印记:知青、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电影放映员、农场工人以及带着党员称号的生产队长……但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老三届”。多年以后,一位“老三届”同学忆及这段经历,百感交集,一声长叹:“书生老去,机会方来!”
是啊,书生老矣!当年风华正茂的学生,已近挈妇将雏的中年了——有好几位同学是带着老婆孩子来上学的。而我们几位应届生,在上课的间隙,还操着橡皮弹弓满校园追逐九龙山上下来的青春小鸟呢!当“老三届”们在寝室里聊起风花雪月、男欢女爱时,我们几个探头探脑想得到一些“启蒙”,但总是被善意地支开:“大人的事情,小鬼走一边读书去!”
读书去!这是多么难得而侥幸的机会啊,在荒废了整整十年之后!如果没有时代大转折时期邓小平的复出,就没有1977年8月那次全国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如果没有这次座谈会,查全性、温元凯等学者就没有机会提议恢复全国统一高考;如果没有这样的提议,又何来邓小平的高瞻远瞩,当场拍板?其实,1977年的高考方案已经根据往年“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十六字方针定下来了。如果1978年的招生办法依然恪守“十六字方针”,我们这些人会在哪里呢?没有例外,我们将仍然在“广阔天地”的农场里,在“斗私批修”的工厂里,在走南闯北的手艺人的队伍中,然后,娶妻生子,逐渐老去,就像一颗尘埃,湮没在“祖国河山一片红”里。
现在,关闭了11年的考场再次敞开,一个可以通过公平竞争改变自己命运的时代回来了!招生方案要弃旧换新怎么办?1977年可以推迟高考!十年“文革”,文化课荒废了怎么考?重点考语文和数学,文科考一点政史地、理科再考一点理化,外文可以不考!“老三届”将近中年可不可以参考?不但可以考,而且不管社会青年还是应届学生,不管是“五七”学校还是普通全日制中学,不管是上山下乡还是在城市待业,不管是小学毕业还是高中学历,不管是官宦家庭还是农家子弟,只要有“相当于高中文化水平”的人统统都可以报考!机会面前,人人均等!这样的决策,只能属于百废待兴、万众向上的70年代末!据说,当年邓公在座谈会上拍板时,在场的科学家和知识分子代表当场“泪崩”!恢复高考成为古老的北京城一时的街谈巷议,人们欢呼雀跃!可以考大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还在宁海县一个云雾缭绕的山顶上,那是一个叫“山马坪”的茶场——东岙公社“五七高中”。冬末的山风夹着雪霰吹过来,让我们既寒冷又兴奋:我们可以考大学?而且不是“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站在“高高的山冈上”瞭望,三门湾旗门港逶迤东去,天台山括苍山重峦叠嶂。天地之间的少年惝恍而迷离:我们可以从“穿草鞋”到“穿皮鞋”了?
宁海县教育系统很快做出回应,组织1978年高考集训。要知道我们的小学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初中两年批“孔老二”,高中两年学习“三机一泵”。这样的学业水平竟然要去考大学?所以教育部门很快就在五个公社的“五七高中”中通过考试选拔了一班文科班、一班理科班,集中到区里学习三个月。
集训班办在一小学的院子里。那棵常绿的柚子树旁的老井,让我们“饮水思源”,厢房二楼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就是我们席地而眠的大统铺,几十副临时拼凑起来的小学生课桌,武装了我们的教室。教数学的金老师为了鼓励我们的自信,眉飞色舞地讲陈景润和“哥德巴赫猜想”;头发铮亮、裤腰齐胸的叶老师徒手在黑板上画出赤壁之战的形势图;齐耳短发的陈老师和脑门发亮的顾老师教我们划分主谓宾和定状补……白天,我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漏掉考试要点!晚上,我们在操场的月色里背诵“明月几时有”,在同学的梦呓里辨析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在“深挖洞”的标语下面,温习朱升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美芹之献,在雪花飘零的时节,背诵77届老乡林吕建的高考满分作文《雪中红梅》。短暂的三个月集训很快过去,1978年的那场高考来得有点快,当我还没有明白“文章,经国之大业”的时候,《速度问题是政治问题》已经赫然出现在高考试卷中——当年的作文居然考缩写!既不知缩写为何物,速度与政治的关系离我们又太远,于是东抄西摘,懵里懵懂地交卷,“明月”和“红梅”当然是白白背诵了。
不但白背,语文成绩居然不及格!但颇具喜感的是数学竟然考了班级第一名!更具喜感是,当年高考语文不及格的人,居然成了语文特级教师,此是后话了。可能是生源青黄不接,也可能是教育百废待举,我们一大批人被扩招了。要知道,1977年全国570万考生只录取了27万,录取率不到5%,1978年经过扩招,610万人只招录了40.2万,录取率约6.6%。相比于现在动辄百分之七八十的一本率,当年能够接到“浙江省招生革命委员会”的牛皮纸信封,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怀抱着“光荣与梦想”,有点欣欣然,又有点怯生生。就在那个充满希望的早春二月,我登上了去丹城的老式汽车。饶有意味的是,地处舫前的校门挂着几块牌子:“象山教师进修学校”“象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宁波师范象山分校”“宁波师专象山教学点”,我则是属于“教学点”里的“小鬼”——那年,我的实足年龄只有16岁。其实,当年很多大学生都是像我这样的“小鬼”。父子齐上场,师生共考卷,在1977、1978、1979三年的考场中,是常见的景象。后来社会学研究者把这三年应届考入的大学生称为“新三级”,以区别于“老三届”。作为“新三级”学生之一,我领来了平生第一个学号:22号。多年以后,我偶然在乡下老家看到当年教学点发的搪瓷脸盆上的“22”号仍然鲜红,脸盆上种的韭菜郁郁葱葱,不禁感慨莫名。后来当我意识到那个脸盆可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的时候,韭菜和“证据”一起在世上消失了。
时光蔓延,湮没的不仅是22号脸盆,还有当年留下理想与激情的“教学点”——两年前,我借出差象山的机会,一个人拐进了当年的“校园”。
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淡淡的香火味和油菜花芳香弥漫在早春的空气里,“智门禅寺”四个敦厚的大字在初阳里熠熠生辉。世事如转轮,沧海变桑田。“五代古刹”智门禅寺成为“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短短四十年,“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又退出了历史舞台,智门禅寺依然晨钟暮鼓,香火缭绕。从门口的照壁一直朝里走,旁边零星活动着上香的信女,还有年轻的和尚。这块静修之地,曾经接纳过来处不同、口音不一的众生,他们抓住了那个时代公平均等的机会,成为所谓的“天之骄子”。就是这个智门古刹,曾经活跃着一群“年轻朋友们”,他们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有着舍我其谁的社会使命感,最后带着理想与激情、浪漫和诗意从这个青山隐隐、书声琅琅的九龙山下走出,融入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滚滚洪流,见证了世道人心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切,都是我身边这些善男信女所不知道的,但是智门禅寺前边的两排古柏知道,水光潋滟的后山水库知道,九龙山纷披的翠竹知道,潮涨潮落的象山港知道。
坐在后山水库的堤坝上,林涛渐息,鸟儿无声,钟鼓不响。我拿出手机,打开当年谷建芬作曲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把音量调到最大,一时间,智门禅寺的后山,飘出我和我的手机的合唱: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
褚树荣 宁波市享受教授级待遇中学高级教师,省特级教师,现任宁波市教育局教研室副主任级调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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