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湖保卫战

☉李　英

2014年，农历马年春节刚过，人们还没有从年味里走出来，镇海区清水湖村废塑料造粒厂的污染问题就已经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一个热门话题。

连日来，浙江经视、宁波电视台等媒体高密度地集中对清水湖村的情况进行了曝光：该村四联废塑料造粒厂集聚区污染情况触目惊心，已经严重影响了镇海的形象。

媒体的聚焦，引起了镇海区委、区政府的高度重视，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清水湖村因为废塑料造粒厂的严重污染而“一夜成名”。

清水湖村党支部书记张建平坐不住了，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镇海区委、区政府领导到清水湖村调研，村民们把领导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争相诉说憋了多年的心里话：村里的李大妈年轻时嫁到这里，娘家人都很羡慕她，村子大，环境好，水碧碧，天蓝蓝，光“清水湖”这个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可现在这里臭气熏天，让人透不过气来；村里的黄大嫂为儿子的婚事操透了心，塑料厂常年臭气熏天，没姑娘愿意嫁过来。

废塑料造粒厂违章乱搭厂房，并将废水直接排入河里，夏天恶臭弥漫，村民连窗户都不敢开，天花板上都是黑压压的苍蝇。今天刮东北风，臭气往西南飘；明天刮西北风，臭气就往东南飘。

清水湖村为什么会形成26家废塑料造粒厂集聚的工业区？为什么环境污染会如此大面积地泛滥成灾？

很快，镇海区委、区政府和骆驼街道在调查研究和充分论证的基础上作出决定：整体关停拆迁四联26家废塑料造粒厂。

一场清水湖村保卫战悄然打响，清水湖村的党员干部和企业主们要用自己的行动还清水湖村一派水清岸绿的好风光。

从街道领回关停废塑料厂的任务，村支书张建平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废塑料造粒厂集聚区形成已经几十年，面积广、产量大，可谓利益交织，积重难返。

清水湖村是骆驼街道的一个行政村，位于镇海区西部，紧靠329国道，交通便利，具有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良好的开发建设优势。近年来，工业企业的迅速集聚，使这个村的人口也迅速膨胀：常住居民900多户，本地人口2000多人，外来人员也有近2000人，村子集聚了四五千人。

这里成了废塑料造粒厂的集聚地，成了污染的重灾区。曾经清秀的清水湖村，不知不觉变成了蓬头垢面的污染村。

26家废塑料造粒厂集中在四联的七排厂房里，建筑面积近3000平方米，俨然是一个废塑料造粒厂的“小王国”。

这些年来，张建平看着造粒厂迅速发展，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企业集聚，给村民带来了财富，仅废塑料造粒厂的年产值就有500多万。忧的是造粒厂生产产生的有机废气、烟尘等严重破坏了附近村民的生活环境，威胁到了广大村民的健康。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清水湖村废塑料造粒厂就逐渐形成规模，距今已经整整30年。一开始，26家废塑料造粒厂仅分布在姚江东排南支线河道边。2002年，由街道和村里组织，将各点的小企业统一集中到四联自然村，由村和企业主共同出资建造厂房。

按照协议，企业主在经营四年后，即2006年，厂房所有权由村里统一收回，企业按年缴纳房租，租房合同一年一签。这些造粒厂没有通过环保局的环境影响评估验收，绝大部分都没有营业执照，个别几家曾有执照但现在也早过了有效期，未能重新通过验收，也就是说这些造粒厂本质上都是无照经营的违法企业，按照法律规定应该限时关闭。因此，从2014年开始，关闭这些既无合法手续，又无合法经营场地的企业有着充分的法律依据。

清水湖村风光不再，仿佛成了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弃儿。远远望去，废塑料造粒厂厂区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烟雾之中，河岸两边的空地上，堆放着废塑料和尼龙，像一座座小山，日积月累，越堆越多，开始侵占部分河道，使河道变窄。

造粒厂收集的大量废塑料、尼龙、渔网等生产原料，有不少是从垃圾堆里挑选出来的，肮脏不堪，需要清洗后才能投入生产。企业主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就近取用河水来清洗，产生的大部分污水又直接流入河里。有的企业为了图方便，甚至直接在河水里清洗，清水湖的水因此发绿发黑，河面上终日漂浮着油污。

废塑料堆放物缺乏有效覆盖，大风天气下极易被吹散到河道中，产生二次污染，也大大增加了河道保洁难度。

如今，宁波市的重点工程——姚江东排南支线河道拓宽工程启动，这些厂房都在拆迁范围之内，关闭拆迁废塑料造粒厂是大势所趋。

早在2013年，村党支部就和村两委作出了决定，26家废塑料造粒厂于当年年底合同到期后，村里不再与企业签订新的租赁合同。

但真正要全面关停拆迁26家废塑料造粒厂，还是困难重重，步履维艰，因为这事涉及26家经营业主的切身利益。

有人说：“当年政府鼓励我们发展工业，怎么能说关就关？”

也有人说：“除非政府出大价钱，让我们赚一把，否则休想拆了。”

还有的放出狠话：“要拆我的厂，除非推土机从我身上碾过去吧！”

在这场清水湖保卫战背后，是看不见硝烟的利益博弈。

2014年5月19日。清水湖村委会办公楼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走廊里还有一些旁听的家属，26户经营户的业主都来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业主会议了。会议室里气氛紧张，一头是村干部，另一头是经营业主，双方几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张建平走进来便给每个会抽烟的业主递烟，会议室里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下来。

张建平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有话都放在桌面上。废塑料造粒厂的污染确实是癞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村里去年年底已经不再与经营户签订房屋租赁协议，就是为了全面关停。”

张建平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像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一浪比一浪高。

有一个业主还把一盒录像带拿到会议上要求播放。这位业主会前做过“功课”，请专业的摄像公司做了一个专题片，从造粒厂的工艺，到他们企业的设备，还有他们的诉求都拍了下来，最后是他们齐齐地站了一排，一起高声呼喊：“政府不能一刀切地强制关闭企业！”“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录像带运用了同期声的工艺，还配上字幕，专业、精准，很像广告片。

张建平说：“你的录像带我们都看了，大伙都理解你们的心情，办了几十年的厂说关就关，谁都舍不得。‘五水共治’需要我们作出牺牲，这是形势所逼。一方面污染确实严重，村民要求整体关闭造粒厂的呼声很高；一方面东排工程喊了五六年，这回真要动工了，工程要从咱们厂房过，企业不关闭已经不可能。村两委已作了研究，准备拿出100万奖励补助关停企业。现在我们请大家一起来，就是要确定一个奖励办法，做到公正公平、合情合理。”

接着，企业主张国平站了起来，说：“书记讲的都是实在话，而且村两委从经营业主实际出发，筹备了奖励资金，我们不能再起哄阻挠了。”

张国平50多岁，是村里从事废塑料造粒行业的元老，他的两个外甥陈鹏年、陈舜年也是开造粒厂的，他们娘舅外甥三家的厂房就占了一大片，年产值占了全村该行业产值的40%。张国平为人诚恳，平时也肯帮别人的忙，在行业里很有威信。业主们推举他和老村长嵇惠康当废塑料造粒行业的组长，协助村里管理造粒厂，村里每年的租金都是由他们代收，企业的卫生、秩序也由他们督促管理。

嵇惠康对大家说：“我年纪大，以后准备退出这个行业了。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就图身体健康。以前咱们是‘要钱不要命’，现在是‘要命不要钱’。再说现在赚钱的路子多的是，造粒厂不再是我们赚钱的唯一选择，我们也没必要守着这个污染大的行业。”

……

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大家达成了两条共识：一是6月6日前，企业主与村里签订拆迁协议，6月15日前停止生产，6月26日前拆除全部厂房，并邀请媒体做回访；二是统一企业拆迁奖励标准，一次性营业补助及搬迁费每平方米50元，一次性设备搬迁补助每户1.5万元，电表开户费凭发票补助每户6000元。

张建平和村两委的工作得到了企业主的支持和理解，整体搬迁废塑料造粒厂这一老大难问题终于得到彻底解决。

张建平心里清楚，有些企业主还是欢迎关闭拆迁的，他们也知道这是大势所趋，希望能尽快完成拆迁，拿到补助奖励。但他们心里又有一肚子牢骚，那就让他们把牢骚都倒出来。这些企业主之间大多沾亲带故，做通了一户的工作，再通过他们去做其他企业主的工作，这样更为方便和有效。开会之前，张建平就和张国平沟通过多次。张国平是这些企业的带头人、主心骨，由他出面做工作，就能形成滚雪球效应，大大加快协议签订的速度。

对一些暂时想不通、反对关停的企业主，街道和村里工作人员直面矛盾，果断处理；对于那些机械设备、设施较完善的企业，街道和村根据实际情况适当提高补偿额度。不与民争利，不让群众吃亏，既让企业主看到政府的诚意，又让企业主看到政府的决心，张建平和村两委班子和风细雨的工作方式，终于感动了企业主们。

两天以后，张国平和他两个外甥陈鹏年、陈舜年的三家造粒厂率先关闭拆迁，在企业中带了个好头。

这一天，张国平请了专业工作队机械作业，企业的员工们围着这片他们工作了几十年的厂房，有些依依不舍。

为了“五水共治”，为了清水湖村的水清岸绿，张国平和企业主们舍小家顾大家，毅然带头拆迁。

很快，昔日的厂房就被推倒，成为一片废墟。张国平的心情有些复杂，他从青年时期就摸爬滚打、苦心经营的造粒厂，曾经给他带来财富，带来荣耀，今天它将彻底消失在他自己的视野中。

村支书张建平也特地来到拆迁现场，他对张国平说：“当年，你带头办厂形成工业集聚区，政府感谢你；今天，你为‘五水共治’拆除工厂，政府更要感谢你！”

张国平的眼里噙着泪水：“为了保护清水湖村，也就一个字——值。”

又一个春天来了。姚江河道东排工程早已竣工，整个河道宽阔干净，河水直泻顺流，流向大海。两岸垂柳依依，繁花似锦。

经过整治的清水湖村沐浴在春风细雨之中，仿佛一幅大自然的美妙画卷。

人们不会忘记，这片热土上曾经的喧闹和繁华、嘈杂和污染，曾经发生过的觉醒和改变，还有那些为了清水湖村水清岸绿而默默奉献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