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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里的手艺

时间:2023-01-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脚边布满了鞋子,像港湾里停泊的船只,来自广大的水域,素不相识却将缆绳系于同一码头,乖乖地等着带上船坞修整。素面朝天的鞋子,风尘仆仆,显示多数人为生计奔波在路上。看着他们人到中年略显发福的身子坐在两条小凳子上,感觉到世界端正、踏实,生活也是它的本来面目。修鞋铺赚的是其中的差价。生活是互相需要,同时是互相给予。

一对街头补鞋的师傅首先被我列入信任者名录——当看到媒体上出现诚信企业名单以及失信者黑名单等,我也在心里替周围并无密切关系的人打造了一本信用记录小册子。显然,这两个人一直名列前茅。

坐在他们的面前,知道鞋子会被信得过的手艺补好,同时不加服务费、空调费、保管费等七费八费。

他们坐在露天里,手艺一直没有涨价。用来修修补补的材料很经用,全涨也有限。阳光根本没有涨价的意思,凉风、树荫都不论价。其实最要紧的是他们的心思没有涨价。

去那里补鞋,总要挑一个黄道吉日:主要是天气须晴朗,冬天要风不大,夏天要有风,春秋则不论。

把一双敝屣托付给他们,有时像交出一道伤痕,也像在交底。验伤,锉削,找平,选择合适的修复材料,缝补,粘合,修掉毛刺,最后将鞋子举到眼前平视,再放地上俯视,两番端详毕,终于确认修复。这一步一步,一点一滴,使我想起祖母缝补衣裳的一针一线,有耐力、细心在里头,呈现严谨、稳妥的气象。

坐在他们提供的折叠帆布凳上,更像是旅途中的小憩,眼见的都是他人的奔忙,自我感觉格外悠闲。脚边布满了鞋子,像港湾里停泊的船只,来自广大的水域,素不相识却将缆绳系于同一码头,乖乖地等着带上船坞修整。我目光如炬,试图像侦探那样从它们的成色推测主人的生活水准和相貌脾性。撇开经济因素,来修鞋的都是恋旧的人。侧翻的鞋子露出它的底,有后跟外侧磨损的,那多半走路有点外八字,性格也是外向的吧。内侧磨损的,除了走路内八,行事也应该保守谨慎。磨在脚掌的,想象那个行者,必定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素面朝天的鞋子,风尘仆仆,显示多数人为生计奔波在路上。这样想开去,一双旧鞋端上来的就不单是盛在其中的脚,还有身材、面孔、心肠、生活和一种人生。从下盘旋而上,是一段山高水长的距离。结论是大部分比我的沧桑。

其间有人从旁经过,扔下一双破损的鞋子,约定取的时日,匆忙离去。他们有他们的日子要过,比我忙。至于比我闲的,是附近的退居老人,也许一辈子劳作惯了,如今看别人劳作也是一种代偿。趁长天好日聚在铺子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逮着机会,对我的鞋评头论足一番,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劳动场所无形中也成了休闲处所,动与静,忙与闲,不仅两者的存在毫无芥蒂,过渡和转换也不着痕迹,只有时光注入这喧闹中的一角,汇成一掬祥和。

我当然愿意等在这里,休息日,已经吃饱了饭,才找出旧鞋,琢磨哪里可下手。还能没点破绽?比如把松弛的鞋带剪短,把磨得快要透了的鞋底贴上。

这是值得珍惜的时光。看手艺人施展手艺,一点也不亚于看艺术家创作,自信、专注、迷人,“岁月静好”这四个字用在这里,比用在别处还要妥帖些。从来不嫌时间长,可能因为二位的技术太娴熟了,不一会儿鞋子补好,我已经没有正当的理由继续坐下去,盯着他们的手指一刻不停地用着力。若无必要,他们不说话,不抬头,生活像一条潺潺小溪从指尖流走,将闪闪发光的金屑留给他们。全凭着细水长流,积微成显。

我最终付出的钱屈指可数,得到的东西显然不止。除了一双可以重新起步的鞋,在街头,还常从他们身上找到温暖与依恋的感觉,好像是回到一直在想象并怀念的地方,这就是街头乌托邦吧——一对夫妻与他们的补鞋摊形成的最小世界。这个世界里,人互为支柱,如同稳固的人字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充实。除旧布新,不停滞。看着他们人到中年略显发福的身子坐在两条小凳子上,感觉到世界端正、踏实,生活也是它的本来面目。

这些被信任者,从来不知道带给别人那么大的安慰、信心,大概也懒得花时间去想。他们劳作着,生活着,思索着,沉静地、不卑不亢,相比之下,那些整天把自己当成是世界上十分重要的人,该有多么不安——如果对此想得太多的话,别人往往想不到,这一点肯定令人火冒三丈。

只有靠近他们,才能忘记虚妄的面孔,面孔之后更多的是虚妄的想法。有一段时间没去,开始想念他们。有时候经过巷口,但无鞋可补,转过头去瞅一眼。这一眼瞅过,这一整条街,一座城市,有他们坐镇,看起来仍是沉潜得很,无发飘迹象。

当我得益良多,居然从未担心过他们是否吃亏了。更重要的是从来不用为此付出代价,包括不用征询他们的意见,也不用有关单位盖章同意。人生竟有这样一本万利的时候。

或许他们不知道自己已被信任,如同他们是金子,但不知道,也无须知道——如果金子知道自己是金子,比如平凡人的善行被关注,一定是羞涩的,甚至希望隐去闪闪的光芒,没想过要加工成金首饰。

修鞋师傅在本城定居已有三十来年,基本上立定生根,长成两棵枝繁叶茂的行道树,单就覆盖率来看已然超越实用,开始成为风景。他俩守在摊位的时长就是这个社会风起云涌的几十年,只是看起来时代的洪流竟然没有波及这毫无防御工事的一角。总有东西不会被冲走,那是人们选择上的本能,总有人不被裹挟着泥沙俱下,那是他们内心的有力固守。

多年劳作下来,难免面有风霜色,还有沉积在神情里长期涵养的定力:淡定或者笃定,我学不来。跟他们聊天,有问必答,但问一答一。慢慢知道除老家外,他们在这里有房子,有两个孩子在上学。异乡的城市街头,他们的生活之河越向前奔流越宽广。

有段时间,还是被家门口的一家修鞋铺吸引,相比之下距离近,有店面、扶手椅、服务员,比较高端。尤其是态度热切,老板浑身都是嘴,没见过富贵逼人,倒从她那儿见识了热情逼人。不久就发现转手他人,而后关门大吉,是投资其他亏空厉害,隐身了。其实修修补补这种行业,毕竟做不出更多的花样文章。世上确有巧宗儿可干,更多的却是实打实。后来我还知道,当初交到那个修鞋铺的鞋子,但凡有棘手的,都被告知转交到高级师傅那里专门修理。而眼前的两位就是幕后的高级师傅。修鞋铺赚的是其中的差价。

生活是互相需要,同时是互相给予。想到这里,发觉自己首先算计的都是这个社会有谁可为我信任,而非本身上得了谁的信任者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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