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欣赏昆曲,几乎在咂摸一款前世的乡愁。南戏的底子,使昆曲具备骨子里的江南味:是地气候温润,草木清新;光景富庶绵丽,人物形容妩媚;日常用词委婉,用情深切缠绵……
昆曲里的念白与唱词有如暗语,遗留或者是保留了地方性显著的吴语咬字吐音方式,与当下大部分听者的现实语境有所脱节,属于隔帘窥影,初相见觑不真切,略显生分。但又毕竟是江南血脉里出来的,再听似曾相识,没来由地一见如故起来——全看接头得上否。它的腔调,还符合南方人情绪流动的速率和走向,草蛇灰线,于往日的时光和今日的情怀里出没,满足人潜伏很深的偏好。
一旦开场,一切都会缓慢析出。从烟月朦胧,至水墨晕染,再至缭绕氤氲,终至荡漾沉浸。有时候会以为这是历朝历代江南的萃取版,蕴含着所有山河邈邈,草野庙堂,五光十色,荡气回肠。
前尘往事的释放,以一唱三叹、一步三回首的方式,似乎比当时看得更透彻,因之更令人感慨万千。若有过人生历练,比如进入盛年,再赏昆曲便如时逢盛景。心境沉静从容之下,有如置身春深似海的境界,眼见舞台、服饰、妆容一色精致华美,便添春深几分。待听懂词美调协,珠联璧合,又深几分。感受到人物情深义坚,演绎者风情万种,已经比之春深似海还深十分了。
这当中,辞藻令人满口余香,凡事挑剔的宝黛都认可,可以往事不必再提。说说唱腔,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要紧的是出于自然。肉声之美,在昆曲里最为重视,也得到最充分的表达。不走极端——求奇求怪求高求低,只是因循,这让人忽然想起热追踪武器,循情节、循气息,尤其是循情感,追你到世界尽头。当唱腔载着情节顺流而下,沿途的曲折起伏和跳荡飞溅全因自然,实则是经过精妙的后处理,几百年下来,自然得湮灭了人工的所有痕迹。说起来,昆曲的妆容,也是不求掩盖人物的本来面目,敷粉点唇,描眉画目,尽量增其明艳而已。
欣赏昆曲这类传统艺术,重的是往日繁华的折射。既然回忆中的时光每回充满了雍容,不再是当场的紧迫与不可挽留,就可以随意拉伸,还可以反复倒流,让历史止在哪里就在哪里。回忆中的情感,喜悦或悲伤,也都允许充分表达,言之不足唱,唱之不足舞,仍嫌不足还有整个场景的烘托。这就是繁华,对比之下,起码现实中的情感表达就已经相当局促寒酸。单凭这一点,其存在就是顺理成章的,被人重新迷恋的日子终会到来。
昆曲列在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首。所谓非遗,突出的是物性之外的灵性——遗产之类总归是已成定局,但非遗,尤其是昆曲这类,要的就是活泼泼。非遗工作的本意,是否也是为它们留一片丛林,开辟现实挤压之下的一个足够空间,并选定一群值得托付的人?这当然不会是冲在时代前头的事体,而是修缮好来路上的营地,替人们留一个念想,作为精神上的退身之所。
是旧便住在旧处,也就这样了。往事,古老的曲调,前朝的服饰,遮住今人表情的粉墨……若将昆曲比作青花瓷或玲珑瓷,都行,它身上美的形式与内容已经历时间熔炉几百年的炼制,完全合成一体。不再是普通器具,将旋转与喧闹的现实装入,起码是冒昧得很。就美学角度而言,里面的元素也不能轻易置换。因此,可以看着全国的大妈们随着凤凰传奇的明快节奏跳起广场舞,而想象不出全国人民都在大甩其水袖或看人甩水袖。所以在选择面极大的今天,若想将昆曲往全民普及上发展,那不只是互相为难的事了。记得电视剧新版《红楼梦》里,女角的头饰据说是从昆曲而来,事后证明仍嫌一番唐突。浑然一体承载极其深重的,是不能随便用到日常的,连古人的日常也不行。于昆曲,只可着后人有心来此问道寻仙,哪里禁得起倒贴红尘。
一部昆曲名剧《长生殿》,视听之下——这同等重要,就好比去探访一段旧时光,竟无任何物是人非或物非人是之感:各种安好,诸事协调,存放妥帖,唯有比昨日鲜明。入戏至深时,会感叹生于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度,有的是好东西传承下来。
话说昆曲是用了几百年的时光将一切做至尽善尽美,不但是对于观者,对于做者也是。
世界呼啸着继续向前,不清楚它是怎样耐住了韶华以后的那份寂寞,曲终人散的过程注定是极其漫长的,留下满地的寂寂花影。
现在的昆曲,无论唱腔身段,还是具体到每一句唱词的出口,每一个身段的递出,都仿佛是一种重大面世。拐几道弯,柳暗花明,息几息,曲折坎坷,一路走过朝代更替,物华春秋无数度,终于止息在人的心里,使我感觉得到来自遥不可及处的震颤,引出心头眼角的一掬热意。
昆曲被封为百戏之母,听过越剧、粤剧、甬剧之后,再听昆曲,有如溯源而上,委婉相通。如果用个无色彩的词形容:慢——典型的慢生活。曲中一时,世间已百年,观仙人下棋,大约如此。就在近旁,却各界归各界,终有清晰的界限。节点出现在棋局结束:仙人下完棋,还做他的仙人去了,凡人看完棋,必然再回来时处,那里的光景只不过比走的时候旧些。
昆曲的慢又是在几百年长的那段路上,它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珍重的事,而未因时移世易而迷失本性,叫人肃然起敬。世间真正的好物,足够的坚牢。
昆曲的慢还有一种手工年代的局限或者说自律,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想象有人寻访到旧日时光,并选择留在那里做常住居民。一举一动,穿衣行路,甚至一字一句,重新学习开口说话。老式的剧种多半是师徒传承,去学的人也便是寻仙到深山,没学好如何拿捏,大约不会下山。
因慢而格外长的腔调里,要用动作来填满,这是细节里的细节。尤其是格外动人的旦角,日常的动作不大,繁复接续,精微迭出,委实昆曲是水做的江南出身,水性是极好的。当天赋声线,看不见的气息在冥冥中流转,如风吹皱一池春水。养在其中的动作亦从善如流,流动性强到连指尖运用都出神入化,撩拨得整个舞台波光粼粼。演至眉眼传情,水性犹在,却化雪舞回风,疾风来时,激荡四射。风缓处,轻扬曼妙,将息时,欲静未止。全部程式化严密包裹下涌动着种种奇幻。
这种奇幻延伸到演出领域,欣赏昆曲,要承受不止一次的曲终人散。于戏曲本身,落幕之后,里面的人物、道具、布景再次被旧时光包裹,退回到历史的深处休眠,让我想起睡美人来,等待时代铃声的再一次唤醒。于观众,一段探访到此为止,脱离缠绵旧时光,回归明快新生活。如果是在剧院里,散场之后,通过长长的甬道,掀开厚厚的门帘,一点也不亚于从历史深处走出来。
传统艺术周围总是聚集着一拨热爱的人,声气相投,坚持着小众性质,看上去分不清是抱着艺术取暖还是用自身暖着艺术。这些文化中的精华部分,来自民间的底子和时间的长期涵养,让它就像源头的清水,价值体现更多的不是直接桶装卖钱,而是默默无闻地滋润沿途的大地草木。用历代美好情思才华的凝结之物来养我们的心神。我们的生活,原不在一场普天甘霖,也不在一场大水漫灌,我不为它们着急,着急了反为不美。就像对于历史,需要何等严谨的态度去正视,而非动辄轻嘴薄唇。
从昆曲到各个地方戏,整齐地呈现出形式的美丽和独特,还有人类情感里始终向好的部分。时光会旧去,人性里的永恒追求新鲜如初。我喜欢它气沉丹田的沉吟,举案齐眉式的讲究,连铺张浪费也喜欢:用那么多的东西和功夫,常常只表达一种,一件,甚至一句。它本就跟古诗词暗通款曲,都是留在旧处,且作为文艺化的典范——文人和艺人。人们感到自身贫乏的时候就去翻找,当作是从祖先留下的百宝箱里拿东西。理直气壮地拿出手时,瞥见时光之页在哗哗翻过,世间万物发生了巨大变迁,而平时察觉不出,这才醒悟世界已经走了多远——换了人间。
昆曲出了名的追求完美,唱词唱腔、身段舞台,四美兼收并蓄,丝丝入扣,似乎不郑重其事就不可起身不可出声,实际上还是有便宜行事的一面。单说听,一本可听,一折可听,一句也可听,不突兀,无断意。一遍,才解故事;两遍,解曲调;数度,解文辞……无数回,深谙个中三昧。不料换一角,换班人马,换个时间,又妙处迥异。它身上沉积的好物太多,耐烦得很,可以往下,继续往下,一层层揭开它的美,不必担心中途被辜负。若遇昆曲,可学习这样说话:待我平心静气,便来听你。也仅是听听看看而已,若要开口,发现曲调沿着神秘的轨迹顾自前行,不给人切入的机会,差不多是要人换一副腔调的意思。从载歌再到载舞,只怕更无从着手了。
这决定了它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既难以中途介入,又容易在任何一处起头,却没有结尾,永远是意犹未尽。或者下面的表述更接近事实:它的每句到每字都享有自己的头与尾,仿佛拥有独立生命,反倒让人专注于它在途中。
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有人在寂寞处习练昆曲千百度,熟能生巧,巧转精,精通神。想他们是在莫名中唱着舞着,独自惊艳着,悲喜着。待到有一日才到你面前,诸般皆现,不敢丝毫隐瞒。如同相遇在十五之夕,蚌珠现月,其为珠,尔为月,不免感同身受,随其悲喜惊艳起来。
艺术总是将大部分东西弱化,留某个主题强化。昆曲的强化功夫非比寻常,尤其是爱情,会拿所有的美附丽其上,表现得孤注一掷。《长生殿》里,醒目的就是皇家爱情,江山社稷倒次之了。从另一种角度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只有属于两个人的爱情始终低回不已,无意中流露出昆曲的位置——它在尖上,无论是塔尖还是心尖。
昆曲最为大众所熟知的,还数才子佳人式的《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这段唱腔起始有一句念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都以为,于昆曲何尝不是如此。我听至末一个“许”字,想起的只有江湖上西门吹雪这个名字。月明夜,紫禁巅,一剑破飞仙。一字之念白,差不多已是一股剑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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