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了三十年的尖峰山保持住指向天穹的尖顶,风骨俱在,连它两道延伸向大地的廓边还像年轻女子的侧腰线,保持了迷人弧度,美得不容半分马虎。
山色苍翠,一如既往,是一座山的三十年;老去年华,沉潜内心,是一个人的三十年;而日新月异,不改初衷,该是一座校园在一块土地上的无数年。
2016年适逢浙江师范大学建校六十周年,以此来算,毕业于1986年的浙师人正好站在母校历史的腰窝。这个中间节点,前有长者后有少者,无多少时间以供怅然。
使我日日遥望尖峰山的窗口已经随着宿舍楼的消失而消失,但不足以让我的目光有去无回,因为重要的校门还站在原来的位置,就是长高了许多,更为重要的教学楼甚至原址原体,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在这变化惊人的三十年,习惯于流逝的三十年,这座少壮派的校园,尽量留下质地柔软的暗喜,仿佛时代厚待我们的体己——想到某些人寻找自己的母校好比寻找已被移植到别人体内的器官时更加如此。
习惯性地坐上很靠后的位子,瞭望遥远的黑板,知道自己已经看不清老师的板书,还有可能听不清他们的教诲。我平静地接受这三十年之远的距离。
三十多年前,踏进这个校园,它搬迁到金华市郊已经多年,但至少看在我们眼里依然原生态:附近的老乡白天赶着牛穿越校园,晚上提着竹篮到宿舍楼卖烤红薯。校园疏可走牛的围墙紧挨着大片原野,远近有村庄,有山峰,还有水库池塘。村庄里鸡犬相闻,山上也会年年开放映山红,很多池塘养着莲藕,原野上果木成片。
中文82级的近百名学生,全部来自省内。绝大部分相当于从一个巨大的植物群落移植到另一个,走出不同的村庄来到同一个村庄,不需要任何的缓冲期。就我而言,仅仅是土地颜色的改变,从滨海的褐壤到丘陵的红壤。说起丘陵,它上面有规律隆起的地形恰好与我横渡海面历经的起伏感完全契合,保持着习惯性的荡漾,向着前方奔涌而去。
五一节,暖风清扫薄云,露出天空湛蓝的质地,整个校园无限空静,丽日映照着遍地繁花——这些都是给我们的。走进人文学院,穿过一排排寻常难见的书籍和群贤或年轻或年长的面孔,那一刻,密集的、沉寂的,隐含着某种轰动的预兆,就像大地上种子发芽前夕的气氛笼罩下来。
我想起了当年初到校图书馆的那一刻,拉开装满卡片的抽屉,看出任何一只所代表的书籍,无论是实体本身还是虚拟性知识,如果倾泻下来,都足以深埋我。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乡村学生贫瘠生长史上的初次奢华,浩瀚到令人绝望为止,却构成唯一不介意一遍遍领受的绝望,甚至想活在绝望里不出来。
出于建设所需,校园扩建之后,土地变得平整,泥土的巨浪消失,如果站在平地看。一旦登上高处,比如站在大楼的窗口远眺,就看出它重新浮现,依然奔涌不息,直到天际。这所平坦的校园,不过是在这波峰浪谷里保持了浩荡的平静,依仗某种动感中的恒定。
重温的光阴以加倍的速度流逝,太阳西斜,长长的光线带着巨大的暖意照临右前方的施工场地。红土被钢铁机械臂翻出了一大块,新鲜无比,辉煌的气象腾空而起。
我见过红土地红得纯净、浑厚,但从来没有发现踩在脚下的它能够红出辉煌。视野中,它一直处在浓重的植被之下,充满铁质,充满厚度。
是否一直要等到现在,才能清晰地确认,曾经被种在这块土地上四年,接下去的三十年里,它的土壤依然通过隐秘通道提供那部分能量,也继续带着它的特征:朴实、深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临走,我们在校园内认证了自己的年级树,信心百倍地认定这棵高大繁茂的香樟就是与我们有过前缘的树。积蓄了足够的岁月,阳光雨露从天而降,红土地深处汩汩送出养分。它见证了齐刷刷的理想与激情,然后分头长成,持久青葱。
谁的青春不曾辉煌。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红土地上的青春,大概率沉默的青春,被覆盖又被照亮的青春。
作为最合适的注脚,本次重返校园的几个细节值得一记:其一,师生共同为母校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心意,延续了属于中文82的人文情怀。其二,当年牵手出校门的一对对牵手再进校门,在最美的时候遇见最好的你,就算风雨冲刷过红土地,未改颜色未改初心。其三,认完树后欢呼,所有人都透过树梢看见晴空映出了一道彩虹。
如果不是要仰望那棵大树,我们就会错失头顶的彩虹。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