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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父亲

时间:2023-01-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王米丽妈要把王米丽培养成一名医生。父亲左手拎旅行包,右手拎蛇皮袋。灰灰扭过头,汪汪叫着扑向父亲。灰灰应该认识父亲的,父亲离家时,灰灰已经是我们家里的一员了。灰灰回到我的身边,警惕地盯着父亲。发霉的衣被就是判决书,它们宣告父亲看守工地生涯的终结。灰灰要跟我们走,显然它也不想和陌生的父亲待在一起。司机摇摇头,说老板没有怀疑是老梁偷的,但有个捡垃圾的女人经常来找父亲,那个夜晚父亲形迹可疑。

父亲回家的具体时间我说不准确,下午四点、五点或者六点。阴霾模糊了白昼与黑夜的边界,我们旗所村与城市没有高山阻隔,呼吸的空气,提前实现城乡一体化。

妈在做猪食,煮蒲公英、车前草、马齿苋等野草。妈养了两头猪,不喂饲料,喂野草、米糠和米饭的混合物。猪在院子里跑,追逐那些刚长硬毛的鸡。妈养的是土猪,给猪每天两个小时的活动时间,她要养出环保绿色有机的猪,杀白了给舅舅。舅舅在县城当校长,是我们家的荣耀和寄托,也是我升学就业的希望和出路。妈已经跟舅舅说过好多次了,每年过年都说。妈希望舅舅的官做得再大一点,最好能当教育局局长。舅舅步步高升,就可以顺手拎上我。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鸡受到惊吓,咯咯地叫着跳着,猪觉得很有趣,专挑专心找食的鸡袭击,让所有的鸡都动起来。鸡经常飞,就能消耗掉身上的肥肉,土得更地道了。

我们家的鸡有十二只,妈总共养了十五只,三只被黄鼠狼叼走了,黄鼠狼是从院墙的洞里钻进来的。我家的院墙是用乱石叠起来的,歪歪斜斜,千疮百孔,是父亲的“杰作”。窝囊废,一堆狗屎,连个院墙都砌不好。小鸡被黄鼠狼叼走时,妈边堵洞边骂父亲。但父亲听不见,父亲前年就去了三百公里外的凯州市。父亲没有什么能耐,只会在责任田里种花木,在自留地里种蔬菜。种花木、种蔬菜妈也能干。眼看着我要考大学了,妈觉得父亲待在家里是莫大的浪费,就让舅舅想办法给他找点事做。舅舅让父亲去凯州市,给他的包工头同学看守工地。

猪和鸡玩得欢,院子里尘土飞扬。灰灰眼馋了,也插足进去,汪汪几声,加入追逐鸡的行列。我想起了王米丽,悲哀起来。王米丽妈也养鸡养猪,也不喂饲料而是喂野菜。王米丽妈要把王米丽培养成一名医生。王米丽的叔叔在县医院,是小儿科主任。王米丽的叔叔是早年从农村考上大学的,那时候考上大学就是人才。不像现在,考上大学还得靠舅舅叔叔们,否则就不了业,还是狗屎一堆。王米丽是我高中同学,我们相恋大半年,纸条偷偷地递来递去,所谓爱情诗,很肉麻的。我们还在高考前亲了嘴,说好大学继续做同学,毕业做夫妻。

我感觉鼻子痒,飘起的尘土和鸡毛钻进我的鼻子,我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我不可能继续和王米丽做同学了,懒得再看鸡猪狗娱乐,我准备到屋里去。

一辆喘息的皮卡车跑到院子外,嘎的一声窒息了。皮卡车可能是黑色,也可能是墨绿色,我看不清。我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盯着皮卡车。车门开了,钻出一个人来,是父亲。父亲左手拎旅行包,右手拎蛇皮袋。父亲看见院子里的鸡猪和满地的猪粪鸡屎,皱了皱眉头。父亲脚上穿的是皮鞋,黑得可疑。父亲低着头,小心地避开猪粪鸡屎。

猪和鸡继续着它们的游戏,没有搭理父亲,它们也不认识父亲。灰灰扭过头,汪汪叫着扑向父亲。灰灰有管理家的义务,陌生人、陌生猪、陌生鸡进来,灰灰都会汪汪叫着去撵,相当于妈的助理。我们从不简单地把它当作狗,而是亲切地叫它灰灰。灰灰应该认识父亲的,父亲离家时,灰灰已经是我们家里的一员了。

怎么将父亲当陌生人了呢?灰灰你回来,我赶紧喊住灰灰。灰灰回到我的身边,警惕地盯着父亲。父亲望着我,有些尴尬。

你瞎了眼了,我骂灰灰。灰灰甩了甩尾巴,大概想起了父亲。

父亲在檐廊里站住了,回头看皮卡车。父亲穿着横条纹的T恤,T恤有些大,显得父亲更加瘦小。

爸,我轻轻喊了声。父亲对我笑笑,目光飘忽。父亲的脸白了些,牙也变白了。我感知了父亲的细微变化,灰灰先我发现了。我抚摸着灰灰的头喊,妈,爸回来了。

皮卡车的司机下了车,也拎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走进家来。妈从猪舍走出来,看见父亲牙疼似的咝了一下。吃中饭时妈提到过父亲,指望父亲汇点钱回来,好隆重地送我上大学。父亲的钱没有汇过来,人却突然回来了,这是妈不曾想过的。

你怎么回来了,谁让你回来的?妈疑惑地望着父亲。

我不做了,父亲说。

为什么?为什么?妈急促地追问着,恨不得把父亲一把推回凯州去。妈的态度完全和灰灰一样,灰灰不愧为妈的助理。

父亲站着,咬住唇,像是工地里的一根水泥柱子。

嫂子,我把老梁交给你了。司机指指父亲,放下蛇皮袋准备走。蛇皮袋没有一点骨气,倒向一边,扎口的绳子松开了,露出了父亲的衣服和棉被,还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发霉的衣被就是判决书,它们宣告父亲看守工地生涯的终结。

他干什么了,干什么了?所有的判决都是有原因的,父亲被押送回家一定是犯了错,妈向司机求证。

司机后退着,差点撞上了身后行走的猪。经理派我把老梁送回来,我送到了,什么事你问老梁好了。司机朝父亲努努嘴,扭头就走。

妈想起了什么,追着司机说,这么多路,吃了饭再走吧。司机说不了,我回家,我是丽水村的。皮卡车轰隆隆地喘息起来,摇摇晃晃地逃跑了。

究竟怎么了?你说呀!妈叉腰站在父亲的身旁。不做了就是不做了,有什么好说的!父亲凶巴巴的。

赚钱这么容易吗?你到底说不说?妈拉扯着父亲。

父亲瞪妈,目光冷如寒冰。父亲变了。从前父亲不是这样的,从前妈叉腰骂、拉扯,至多哭诉一阵,父亲就投降了。父亲偷偷给奶奶钱那次,妈发现卖杜鹃花所得的钱少了,骂父亲,拉扯父亲,父亲始终不敢瞪妈。妈声嘶力竭地哭喊几声,父亲就乖乖地说出了实情。

妈还在拉扯,妈沿着过去的惯性前行。父亲的目光亮亮的,磨得锋利了,手指发出了咯咯的声音,样子像是灰灰要咬人。父亲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父亲了,在建筑工地待了两年的父亲,已经和钢筋水泥一样坚硬。我拖了妈一把,妈似乎感觉到了父亲的坚硬,中止了惯常的进程。妈说,你不说就不说好了,不说我也能弄清楚。

妈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妈嘭嘭地敲着猪食桶,把两只猪哄进猪圈里,又在灰灰的帮助下,把鸡赶进笼子。妈叫我推自行车,带她出去一趟。灰灰要跟我们走,显然它也不想和陌生的父亲待在一起。

你给我好好看家,妈呵斥着,把灰灰留在家里。

我骑着自行车驮妈去了丽水村,结果却没有能拨云见日。妈在司机家好说歹说,司机只说工地少了几吨钢筋,与父亲有很大的关系。父亲看守着,堆放在院子里的钢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飞了。

妈问,经理怀疑是老梁偷的吗?我们家穷一些,需要钱,但父亲并没有行窃的劣迹。司机摇摇头,说老板没有怀疑是老梁偷的,但有个捡垃圾的女人经常来找父亲,那个夜晚父亲形迹可疑。妈想再多了解一些,司机说他只知道这些,老板派他专车押送老梁回来,我们应该知足。司机吞吞吐吐,吐出了蛛丝马迹,妈心中的谜团更大了。

坐上回程的自行车,妈就哭开了。丢人啊,这么大一个人连点东西也看不住,你舅的脸面也给他丢光了。这倒是真的,舅舅介绍父亲去时,向他的包工头同学担保,我那姐夫大事干不了,但手脚干净,为人忠厚,会把你的钢筋水泥当作儿子一样爱护。

妈很委屈,怪命不好,嫁了个窝囊废。妈的眼泪落在我的T恤上,我感觉背凉飕飕的。你的电脑没着落了,妈泣诉。

手提电脑就不买了,手机用不着买苹果,便宜点的弄一个,我理解妈的难处。不买苹果也得买三星,妈说她砸锅卖铁也要给我买,上大学了不能让人瞧不起。妈要我学舅舅,风风光光的。妈态度坚决,眼泪源源不断地掉在我的背上。我心里热乎乎的,决心成为妈希望的那种人。我蹬着自行车,脑海里出现了王米丽,一下子腿沉了起来,感觉很累。

终于到家了。猪粪鸡屎搅乱了我家的夜色,院子臭烘烘的。猪和鸡已经入睡,父亲的蛇皮袋也睡着了。父亲在抽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灰灰趴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警惕地注视着父亲。灰灰看守着家和父亲,正确地理解了妈的交代。父亲面对的方向是凯州市,面前的烟雾给父亲蒙上可疑的阴影。

妈幽怨的眼神从父亲的头顶掠过,径直走进屋去。我轻轻地喊了声爸,但没有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我怀疑自己是否张开了嘴,是不是真的喊了。

父亲没有动,依然坐在门外抽烟。我饥肠辘辘,寻找吃食。电饭锅里有烧熟的饭,应该是父亲烧的。我赶紧盛了一碗。妈在冰箱里找中午吃剩的冷菜,这些菜看上去还没有妈做的猪食可口。灰灰进来了,灰灰也饿了,紧张和警惕挺消耗能量的。父亲丢了烟蒂,走向餐桌。妈将菜放下了,架势有些大,没有喂猪喂鸡时的那种情愿,更别说喜悦。

我慌乱地吃着,饥不择食。

父亲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起身到外面接听。父亲嗯嗯啊啊的,像搞地下工作。妈的脸青了,艰难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妈给气撑着了,没有进食的空间。气这东西体积大,是减肥的良药,妈常生父亲气,身材苗条。

父亲回到餐桌,默默地吃。妈斜了他一眼,重重地撂下饭碗,去给舅舅打电话。电话在妈的卧室,妈告诉舅舅,父亲被押送回来了。妈的声音夹杂着愤怒和委屈,我能清楚地听到妈嘴里蹦出的每一个词,我想父亲和灰灰应该也听清了,灰灰还抬头望了眼卧室。舅舅的声音隐隐约约的,我屏息凝神。舅舅的话像是给受伤运动员镇痛的冰袋,妈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了。

平儿,平儿,你舅说高考的分数可以查了。妈喊我,声音像呼唤猪和鸡吃食一样亮。

我高考的分数还算可观,妈紧绷的脸绽开了,像初春地头的山茶花。父亲又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醉了似的,身体流动起来,散在椅子上,没了形态。

快给你舅打电话,报个喜,问问志愿怎么填。妈站在我身边,搓着手,替我着急。好像大学也是鸡食盆里的食物,灵活的才能抢到拌在米糠里的饭粒。我不忍心伤妈的心,厚着脸皮给舅舅打电话。舅舅说我表现不错,填志愿的事你们先商量商量,过两天再联系。舅舅还悄悄对我说,你父亲的事我知道,是我让同学押送回来的。这几天太忙,先把这事放放,以后再说。舅舅说你父亲不地道,你劝劝你妈,叫她别冲动。舅舅的话凉水似的流进我的身体里,我回头看父亲,觉得父亲猥琐丑陋。

妈对商量一说很不屑,就听你舅好了,我们能商量个屁。妈瞟了眼父亲,眼里根本没有父亲。

爸,你认为我读什么好?我像下棋将军似的问父亲。听你舅舅的吧,父亲陷在烟雾里,显得没脾气。

半夜里,我梦见很多只老鼠在啃玉米。灰灰汪汪了几声,把我叫醒了。妈和父亲的卧室有异常的响动,我惊恐万状地坐起来。我的房间与他们的卧室仅一墙之隔,妈和父亲大概听到了我房间的动静,异常的响动消失了,融化在抽泣和叹息中。

我的志愿确定了。在舅舅的遥控下,我的第一志愿是师范,第二志愿是师范,第三志愿还是师范,师范是我无法逃脱的宿命。舅舅说,如果能顺利进入本省的师范大学,四年后他的任务就会容易些。

院子里撒了一些稻谷,是鸡的早餐。鸡叽叽喳喳的,一边吃食一边吵闹。猪在猪圈里噜噜叫,猪吃饱了,想去院子里和鸡玩。吵什么吵,给我好好地待着。妈训斥猪,猪没有鸡的待遇,放风只有黄昏的一段时间。

我推出自行车,准备去学校交志愿。

父亲坐在餐桌旁闷闷地抽烟,没有打算出来送我一程。父亲回家后还没有出过门,他脸上添了新的抓痕,更不能出去了。父亲的旧抓痕是我第一次梦见成群老鼠的夜晚留下的。父亲和妈发生摩擦的夜晚,我会梦见成群的老鼠,昨晚我又梦见了。问题搁置着,他们已经摩擦不断,一旦提起来,会引发怎样规模的战争,我的内心充满忧虑。

妈从猪圈里走出来,让我等等,捎她一段。妈要出去挖野菜,猪粮不多了。

妈拿了扁担、镰刀和两只蛇皮袋。妈的眼圈黑黑的,眼泡皮虚肿,眼睫毛长势喜人,妈用泪水浇灌了大半夜。

灰灰跟了几步,看看架势,又回头了。灰灰看出妈内心的伤痛,自觉留下来看家。灰灰是条懂事的狗。

我到学校时,王米丽已经在了。她的第一志愿是医学院,第二志愿是医学院,第三志愿还是医学院,医学院是王米丽的宿命。我的第一志愿是本省师范大学,王米丽的第一志愿在遥远的西南。王米丽考的分数比我低些,医学院录取分数高,要进医学院只能去偏远的省份。王米丽看了我的志愿后,一脸无奈。我们并肩走向教师办公室的墙壁,那里有一张中国地图。我们默默地用目光丈量我们的距离,很快就得出大概的结论。哇,有两千多公里,我们同时惊呼起来。两千多公里,牛郎织女的距离。王米丽望望我,我望望王米丽,彼此渐渐地感觉,所谓的先做同学,后做夫妻,只是我们年少时的一个玩笑。

王米丽给了我一个手机号。我的手机还没有买,只能买了以后再告诉她。我们要告别了,彼此握了握手,省去了吻别这一章。

舅舅要带妈去破解父亲的谜题。舅舅来电话,让妈和他一起去趟凯州市,结算父亲留下的工资。妈嗯嗯地应着,把电话听筒埋进发丛中,尽力不让舅舅的声音漏出来。

放下话筒,妈告诉我明天一起去舅舅家。妈没有对我说实话,我还以为舅舅有什么重要指示,这世道,在招生就业上都有一些秘密的通道。

那个早晨,妈有一种将军决战前的兴奋。在叫醒我之前已经去过自留地,摘了带露水的丝瓜、茄子、夜开花,满满的两马甲袋。猪和鸡刚开始进入“青春期”,还不到吃肉的时候。妈想到了地里的庄稼,丝瓜、茄子、夜开花,嫩得能掐出水来,像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

我洗漱,妈把猪食拌好了,有两餐的量,以备不测。猪噜噜地叫着,它们还没有睡囫囵,有意见直说了。妈又把鸡食放在院子里,然后打开鸡笼的门,让它们天亮后自己走出来。天黑黑的,鸡感觉危险,咯咯地挤着往里躲,希望厄运不要降临到自己身上。父亲翻了个身,床发出一声闷响,我想这是父亲的抗议。父亲被吵醒了,可能也察觉到妈此去的目的。

妈没有理会父亲,她摸摸灰灰的头,弯腰拎起丝瓜、茄子、夜开花,向外走。

舅舅的帕萨特跑上高速,此行的目的我清楚了,心中的忧虑蛇一般窜了出来。汽车跑得飞快,路边的景色瞬间即逝,坐在车里,有飞一般的感觉。我心情沉重,没有心情看风景。舅舅边开车边给妈打预防针。我听出来了,舅舅的意思是,丢失钢筋的原因并不是贼狡猾,而是父亲放了水。丢钢筋并不是大事,核心是一个捡垃圾的女人走进了父亲的生活。

他和姘妇合伙把人家的钢筋偷了?他这不要脸的,畜生!妈一路猜测,一路骂父亲。我感觉舅舅是知道内幕的,只是不明说,让妈自己去揭开,去证实。

父亲看守的建筑工地在凯州市的郊区,我觉得那地方和我们的村子一样荒凉。

建筑工地与建成区隔着一条六七十米宽的河,有一座桥通向工地,过桥后便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那里尘土飞扬,少有闲人进出。舅舅的同学让舅舅把车停在桥边,他引我们向工地走。没走几步,舅舅黑亮的皮鞋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凯州市在发展,像摊大饼,这片刚开发,过两年就漂亮了,舅舅的同学说。

建筑工地有好几块,舅舅同学的工地在最外边,工地外墙上画着房屋的平面图,由六幢二十二层的高楼和二十多幢洋房组成,六层的洋房已经结顶,高楼长到了十几层。工地再外面就是拆迁掉的村子,除了废墟,还有一些简易工棚。

舅舅同学领我们走进工地,指指门边的简易小屋说,老梁就守着这个门。我们不约而同地探头望,屋子很小,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里面。他看见我们,谨慎地站起来。一只高大的狗先他一步走出来,默默地瞅着我们。

奔奔,没有你事,舅舅的同学跟狗说。狗听懂了意思,友善地甩了几下尾巴。狼狗,很厉害的,也听话,原来和老梁配合得不错的,那晚不知怎么了,它也没有叫。舅舅的同学提起了父亲,我的心也被提了起来。

钢筋静静地躺在小屋里边的空地上,有螺纹钢、线材,一大堆。正午的阳光照耀在钢筋上,反射出生硬的光,妈望了一眼,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

工地条件不好,先委屈一下。舅舅的同学把我们带进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不大,就一张写字台,两张沙发,几把椅子。壁挂空调开着,冷风徐徐地吹出来,妈笔挺地坐着,僵硬了。

真不好意思,害你破财了。坐下后,舅舅歉疚地对他同学说。

哎,怎么能这样说呢,舅舅的同学用茶打断舅舅的话。几吨钢筋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本来可以让老梁继续干下去的。舅舅的同学关切地望一眼我妈说,主要怕把老梁弄丢了,到时候没法向姐交代。

妈害臊了,泪珠在眼里滚动。

也不能全怪老梁,城里比乡下复杂,工地里一发钱就去嫖的人多的是,乡下人进了花花世界容易把持不住,老梁还算好的。舅舅的同学没有说父亲的坏,还替父亲说好话,安慰我妈。

这个畜生,我回去非要宰了他不可。妈心中的怒火还是被点燃了,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哎,姐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我们就白忙乎了。舅舅的同学对我妈说,你要给老梁机会,改正了还是你的老公。

舅舅示意妈坐下,继续听他的同学讲述。

是那个捡垃圾的女人不好,老梁被引诱了,那女人是有目的,看上了老梁手里的权力。工地里有碎金属,当然还有成堆的钢筋。有人看见那女人天一黑就往老梁身边靠,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舅舅的同学很会讲话,妈耷拉着头,脚尖轻轻刨着地,像要挖个洞钻下去。

找不到那个女人吗?舅舅问。

钢筋丢了后,那个女人就不见了。老梁牙口紧,在派出所待了二十三个小时,硬不说那女人的地址和电话。老梁真的糊涂了,中捡垃圾女人的毒很深。

噢,原来父亲回家前已经有过一段曲折的经历。我想着,脑海里出现了抽着闷烟的父亲。

那女人可能还在凯州市,我怕老梁的钱落入那女人的口袋里,所以趁追查钢筋丢失的职责,把老梁半年的工资扣下了。舅舅的同学说完,喊财务过来结算。扣除父亲预支的生活费,财务一分不少发工资,还给了两个月的补偿金。舅舅的同学看看舅舅,临时决定补偿金翻倍,并归整数一万。

舅舅的同学对我妈非常客气,我的电脑有着落了,家有亲戚为官就是不一样。舅舅的同学问我妈满意否,妈说着感谢的话,伤心得泣不成声。

舅舅的同学带我们去大酒店吃饭,路过门卫室时,我特地走进去站了站。还不是黄昏的时候,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没有女人,眼前除了在建的建筑,就是废墟和飞扬的尘土。我走不进父亲看守工地时的内心,只觉得在这个狭窄的小屋子里,父亲一定感受到了与家不一样的东西。寂寞、孤独、爱情、交易、尊严,我脑海里闪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词。一辆混凝土车开进来了,飞扬的尘土遮蔽了我的视线。

星星一颗一颗从夜空里钻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村子,打量着行走在小路上的我们。家越来越近了,妈双手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像在给身体上发条。妈,妈,我轻轻地呼喊着,试图让妈平静些。

家到了,灰灰跑出来迎接,摇着尾巴。猪噜噜地吵起来,猪是因为没有吃饱还是对取消放风有意见,我不知道。鸡在笼子里咯咯叫,鸡笼的门没有关上,鸡睡不踏实。妈的眼光从鸡笼掠过,经过猪圈,停留在卧房里。

卧房里灯光幽暗,父亲坐在床沿,目光从电视上扭出来,脸上毫无表情。妈走进院子,身体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有内脏要爆裂。

梁小丘,你给我死出来!妈喊着骂,老色鬼,婊子养的,不要脸的东西,你给我死出来!

父亲出来了,冷冷地看着妈。

畜生,你不要脸,我让你不要脸!妈像鹰一样扑向父亲。我被这突然降临的战斗吓住了,哆嗦着,不知所措。妈没有抓到父亲,被父亲一把推倒在地。妈爬起来,再次扑向父亲。父亲打了妈一巴掌,啪的声音清脆响亮。我被惊醒了,发现妈倒在地上。灰灰汪汪叫着,跑到父亲面前,示威似的站起来,逼父亲退了两步。

老色鬼,你偷女人,还打我。妈哭喊着,身体在颤抖。我的心隐隐地疼着,蹲下去扶妈。

畜生,婊子养的,老娘跟你拼了。妈摇摇晃晃的,还要向父亲扑去。妈不是父亲的对手,我紧紧地把妈抱住,父亲那边好在有灰灰,它站在父亲面前与父亲对峙着,阻止了父亲的暴力。

邻居们陆续过来了,都是妇女和老人,有伯母、三婆婆、财德阿公等,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

我不想活了,妈号啕大哭。怎么了,怎么了?邻居们既同情又好奇。

他是畜生,他偷女人,还打我,我不想活了。妈哭喊着,呼天抢地的。妈的裤子上粘着酱油色的鸡屎,头发蓬乱,满脸眼泪和鼻涕,样子非常可怜。邻居们把我妈围住了,隔离了妈和父亲。

他不要脸,在城里搞姘头,和姘头老婆合伙偷工地的钢筋。妈哭泣着向邻居们诉说。

父亲哼哼着,眼中的怒火还在燃烧。

你有事好好说,怎么能打老婆呢?财德阿公颤颤巍巍的,他有帕金森病,把父亲逼进了卧室。

我没有脸活了,平儿,把猪圈里的农药拿给我。妈哭着喊,喝农药是村里人自杀的首选,伯母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当然也不会傻到这程度。别拦我,让我死好了,成全老色鬼。妈要去猪圈,几个妇女合力把妈拖住了。

妈还在挣扎,妈的力气大,几个妇女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建议妈到我外婆家去住几天。妈哭泣着不肯去,妈不想活了,要与父亲拼个你死我活。

我也觉得只有把妈拖去外婆家这一个办法了。我和伯母、翠娣婶三个人推拉着妈,向外婆家走。三婆婆趁机到猪圈,拿走了半瓶农药。

外婆家在三里外的王家庄,妈一路哭泣着,诉说父亲的劣迹。

外婆的一声喝,止住了妈的哭泣。外婆说,你死,你把房子、地里的花木和聪明的儿子都给他,你傻呀!外婆的一声喝,同时拉开了妈和父亲冷战。

妈住外婆家,我也跟着在外婆家住下了。

可妈放心不下猪和鸡,猪呀鸡呀是不是饿着了?妈让我回去看看,将就着喂喂。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有鸡蠢蠢欲动,准备跳不高的院墙。猪噜噜地吵翻了天,显然猪和鸡都饿着了。父亲瞟了我一眼,继续弄他的手机,好像在发短信。父亲越来越聪明了,他进城前不会弄手机,也没有手机。

我匆匆地拌了猪食和鸡食,它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没有打算喂猪和鸡,我可不想一天跑两趟,加拌了一些猪食和鸡食,给它们的食盆加得满满的,够它们吃一天。

父亲收起了手机,怪怪地望着我。我不指望父亲做我们的吃食,也跟父亲怪怪一笑,骑上自行车,回外婆家。灰灰跑了出来,跟着我。灰灰显然不愿意和父亲为伍。

我向妈报告了猪和鸡的境况。猪不活动就不是土猪了,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妈在外婆家的村里打猪草,晾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父亲看透了妈的心思,更加不理猪和鸡了。我天天两头跑着,耳朵装满猪和鸡的牢骚。

舅舅从县城跑下来,向妈做了打持久战的动员。两只猪几只鸡算什么,让它们吵好了。他都不烦,你眼不见烦什么?舅舅说,除非他主动来认错,写好保证书,彻底悔过改过,否则就跟他耗着。妈眼泪汪汪地点着头。

舅舅一走,妈就在外婆家做了猪食,让我驮回家去喂。

半个月过去了,父亲和妈的冷战没有缓和的迹象。

伯父从县城回来了,见我回来喂猪,又到我家来。

是你错了,你应该去认个错。伯父劝父亲,把平儿妈请回来,叫平儿一起做做工作。凭什么?父亲望着满地鸡屎说,又没有被她捉住,也太不把人当人了。

嘟嘟,又来短信了,我感觉父亲确实有了一份隐秘的情感。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了,就是本省的师范大学,如妈和舅舅所愿。我跟随舅舅的脚印迈进了一步,心里也有点高兴。

爸,录取通知书到了,省师范大学。我对父亲说,我要买手机和手提电脑,你有没有钱?我这样说是妈教的,妈要我多将将父亲军。父亲这半年只领点生活费。这些天,还买了不少方便面。我知道父亲没有钱,说了也白说,说时面无表情。

没有,跟你妈要去。父亲一口回绝,一样面无表情。父亲的答复我早就预料到了,但听到父亲冷漠的回绝时,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表弟才十四岁,舅舅已经给他购置了婚房,同样是父亲,我的父亲连个手机都不给我买,却为情人不管不顾,这还算什么父亲?我禁不住哼了两声,以表达内心的不满。

父亲的目光黯淡了,不认识似的望着我。

我推出自行车,把父亲和猪、鸡一起抛在脑后。我慢慢地骑着,灰灰跟了上来,汪汪地问候我。我望了灰灰一眼,没来由地嘻嘻笑起来。

妈和外婆做了丰盛的午餐,庆贺我考进理想的大学。妈望着我,说我瘦了。妈心疼我,叫我多吃点。

第二天,妈叫我不用回家喂猪、鸡了,进城买手机和电脑,看他拿猪和鸡怎么办。

妈花钱的时候不假思索,好像给我买东西花的不是她的钱。

我再次回家时,父亲不在,家里乱糟糟的。一只鸡在院墙上走,两只鸡在墙外找食。猪噜噜地叫着,把猪圈门拱得嘭嘭响,愤怒得要发疯。我打开院门,和灰灰一起走进院子。鸡们围了上来,咯咯地叫着,迫不及待地讨要吃的。猪安静了,在静静地听,分辨是谁到来了,是不是它们的福祉。

是先喂鸡还是先给猪找吃的?我在思索。我不是一个果断的人。

我发现餐桌上有一张纸条,父亲留下的,字歪歪扭扭。父亲在纸上说:平儿,我走了,不要恨爸。

父亲去会情人了,他的心一直在凯州。他抛妻别子,丢下猪和鸡,去私奔,居然还有脸叫我不要恨他,真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人。我捏着父亲留下的纸条,对父亲的恨迅速膨胀。

猪先失去了耐心,噜噜地叫喊起来,鸡跟着乱跳乱飞了。灰灰知道我碰到了人生难题,汪汪地叫着,训斥没心没肺的猪和鸡。父亲出走了,我不知道对妈来说是喜是忧,我摸出新买的手机向妈报告。我第一次使用手机,报告的是父亲私奔的消息,这给我的人生蒙上难以抹去的阴影。

妈回来了,她用稻谷和饲料安定了猪和鸡。猪和鸡一安定,家里就有序了。妈对父亲的出走并不伤心。妈的身体像过筛的豆子似的抖动着,这是气愤导致的。伯母、三婆婆、财德阿爷围着劝妈。妈颤抖着说,他不得好死的,我要跟色鬼离婚。

我去省城读书了,深情地与妈告别,与灰灰和猪鸡告别。

我把手机号告诉了王米丽。我试着再给王米丽写爱情诗,可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我上网查,电脑真是好东西,网上的爱情诗多得不得了,有一个爱情诗的海洋。含蓄的、肉麻的、打油的,什么都有,我再怎么挖空心思,都逃脱不了抄袭的嫌疑。我放弃了,只在节假日来临时给王米丽发个短信,问候一下。她也礼貌性地给个回复。我们成了普通的高中同学。

妈开始一个人生活。猪获得了加倍的放风时间,鸡的翅膀硬了,不高兴时敢用尖尖的嘴啄猪。地头的桂花、杜鹃、山茶也得到及时的浇灌。

有灰灰、猪、鸡和地头的花木陪伴,妈并不寂寞,甚至还比较高兴。我每周都打电话回去,妈的声音洪亮清脆。地头的桂花、杜鹃俏销,卖得不错。鸡呀猪呀都在茁壮成长,你舅打算寒假邀局长和兄弟学校校长来家乡钓鱼,顺便送上土鸡土猪。妈讲述着,听上去充实幸福。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教室里静悄悄的。同学们沙沙地翻着书,我的手机唐突地叫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按下接听键向外跑。对面的声音有些颤,像刚学飞翔的小鸟。我是你爸,那个家伙说。我以为是哪个顽皮的同学占我便宜,要还击。我才是……说到一半我感觉不妥,毕竟有个下落不明的父亲,我咽下了最后的那个称谓。

平儿,我是你爸。对面的声音重新响起,在剧烈地抖,像狗甩身上的雨水。

是父亲,我判断。爸,你在哪儿?

我在你的学校门口,你出来一下。

我飞快地奔到校门口。父亲骑坐在三轮车上,身后横向的车架上扎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旧毛巾。三轮车里竖着一个鼓鼓的蛇皮袋,还有许多空油瓶、矿泉水瓶和旧报纸、废纸盒。父亲加入了捡垃圾的队伍,这是那个捡垃圾女人的成功。我理所当然地想起引诱父亲的那个捡垃圾女人。

父亲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父亲比原先黑瘦了些,前额宽阔的皱纹里嵌着一些灰白的尘土,感觉是垃圾桶馈赠的礼物。

我喊了一声爸,不知道说什么。

父亲跳下车,伸手在衣袋里摸索。平儿,爸给你钱,这里有三千块,爸给你。父亲的钱用塑料纸包着,塑料纸皱巴巴的,父亲递过来。父亲的手很黑,路灯下,指甲缝里的污垢清晰可见。

为什么要给我钱呢?我不知道该不该要,可不可以接,我在犹豫。父亲将钱塞在我的手里,重新上了三轮车,准备走。

爸,你现在住在哪儿?我觉得应该说句话,没有想到突然冒出一个涉及隐私的问题。

你不用知道,想你了我会来看你的。父亲对我摇摇手,骑动了三轮车。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父亲的头发,我呆呆地站着。父亲远去了,淡出了我的视线。

姚杰骑一辆山地车从大街上回来,大概是见缝插针去会了女朋友。姚杰穿黑色大衣,戴一顶鸭舌帽,脖子上围一条米色围巾。姚杰是我的同班同学,喜欢扮酷,老把自己弄得老气横秋。姚杰要往宿舍走,我一把将他拦下了。我说老哥,帮我个忙,把你的道具借我用一下。我抢了他的帽子和围巾,剥了他的大衣,夺了他的山地车。

妈的,别把我的大衣弄脏呵。姚杰不高兴,骂骂咧咧的。姚杰担心我穿他的大衣躺草地上搂抱女孩子,大学生们通常都这么干。

我不理姚杰,跨上山地车,向父亲消失的方向骑去。

我无意替妈夺回父亲,跟踪父亲纯粹是出于一种好奇。

我远远地跟着父亲,我的装扮已经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父亲没有在意后方那个骑山地车的中年人。父亲在马路边捡矿泉水瓶,在垃圾桶里捡废纸,撕电线杆上的纸质广告。父亲行进的道路曲折,速度缓慢。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装作打手机,看灯箱广告。

父亲最后到了高架桥下,那里是高架桥起始的地方,避风。桥底下躺着一个人,父亲在那里停下了,锁了三轮车,抱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我站在公交车站,假装看灯箱里的地图。躺着的人担心有人侵犯他的领地,钻出头来看。那人蓬头垢面,满脸沧桑,是个老乞丐。

北风呼呼地刮,行道上的樟树叶沙沙地翻动着,我感觉寒意袭来。

父亲从蛇皮袋里取出垫子棉被,在老乞丐旁边铺好了,扭头看了眼陌生的我,钻进被窝里。

父亲拉了拉棉被,将整个头蒙住。风呜呜地叫着,不断有汽车从头顶驶过。父亲睡好了,一动不动。唯有露在外面的一缕灰白头发,禁不住风的骚扰,在轻轻拂动。

父亲被捡垃圾女人抛弃了?还是在寻找捡垃圾女人?我望着躺在远处的父亲,砸破脑瓜想。

地图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道路,其中有好多高架路。父亲明晚还来这里吗?我要不要走过去喊爸?要不要向妈报告?要不要把他拖上火车押送回家?我站在离父亲几十米远的路口,徘徊纠结彷徨。

(原载江西《星火·中短篇小说》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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