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炳成
“大糊”,根据《宁波方言词典》注译:“(名)疯子,精神病患者△书大糊/文大糊。”按此不难理解,即与书有关的人成了疯子,患上了精神病。民众中一般对“书大糊”的意思是有一定文化的人却不分场合开口“之乎者也”满腔文言者。此解未必全面。我不恤人言,且讲一位嗜书如命的“书大糊”——周祖韦(子韦)先生将“怪病”传染给我们父子俩的故事。
周祖韦,北仑大碶后洋村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受过高等教育,上世纪60年代初回乡务农。“文革”时,他在墙头画“红太阳去安源”时,我知其人却不知其名。在庆祝建国30周年时,我有幸在省级文化部门办的《国庆征文作品选》中拜读到一篇深入浅出、富有哲理的《漫说好女儿花》散文,署名:宁波地区镇海县邬隘公社(乡)后洋大队(村)周子韦。由于我爱好所致,就迫不及待跑了五里路,问到五间二弄四明轩老式木结构大屋的周家。跨进门槛,只见小客厅上方挂着两副对联,第一副对联是:“黑发爬过书山路,霜鬓渴望学海水。”这副对联通俗易懂,将主人爱读书且求学问的心情表示得淋漓尽致。第二副对联是:“三代人藏书付东流!六十岁空案怎耕耘?”此联内容虽一目了然,但对联用感叹号、问号,我从来没见过,其中必有隐情。我第一次冒昧登门不该贸然询问,我只想着咬定青山拜他为师。周先生不但不嫌我是只有初小文化的农民,且说:“何谓师生?结藏书者为书友,结写作者为文友,言宜为友,我们互称老周小乐为宜,言宜成谊字,方存友谊。”他三言两语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心悦诚服,相见恨晚。
二次相聚后,见老周情绪沮丧,欲言又止。我预感他有满腹话要对我说。常言道,有话硬憋要生病。我若只向他求学问,不关心他的心中苦处,未免太自私了,就用诚挚的心引他倾诉。一次他喝点酒,打开了话门:“真人面前不说假。”我聆听到胜读十年书的馈言。
老周的祖父引用“为善最乐,读书更佳”及“祖泽长延在读书,要好子孙必读书”的古人箴言作为周家传世家训,并珍藏两大柜清代版古籍传给儿子。老周的父亲又收藏了两大箱民国版的书籍。老周的堂兄周祖辉(周大风)也收藏了他心爱的书,藏在周家老屋阁楼上。老周除把自己青年时所读过的书全部收藏外,还将父亲给他结婚办喜酒的钱买来一大箱书作新婚纪念品。三代四人历经一百余年的藏书全部毁于“文革”,老周却落个“书大糊”的“雅号”。他讲得痛心疾首,老泪纵横,擦一擦眼泪接着又说:“古人云,‘以书籍为园林,以读诵为耕耘,以文章为花萼,以事业为果实……’如今园林已毁,何处去耕耘,怎来花絮果实?”短短数语却从一个角度生动形象地道及了读书藏书的真谛。我既同情又敬慕备至,却无适当的话来劝慰他,只能东扯西拉:“园林毁了可以重建,近年你在外地的兄弟姐妹不是有书寄给你吗?眼下你不是有几枝小花萼登上报刊了吗?我家中放有马马虎虎的百来本书,我的书就是你的书,人要读书总有书读。以后我们可以逐步购买,到时候两家合一,建一个××书斋如何?”老周打断我的话:“好!两家合一就叫周乐书斋。”我毫无思想准备、有口无心的话似乎与老周碰撞出藏书的一点火星。
此后老周积极地行动起来,按照他的习惯将我的书有条不紊地包上书壳,写上书名,书号登记入册。可是当时我们经济拮据,心有余而力不足,两年后两家仅增五百册书。心急也无济于事,老周就将从“文革”开始收藏起来的各类报刊忍痛割爱调换来一大批书(含对方被感动所赠书)。遗憾的是他饱经风霜,人生坎坷,衰老较快,活动能力逐渐减少。但是他仍撑着身子到各地废品商店择选有价值的旧书。我感动得无话可说,便借在乡文化站搞群文创作之机,用民间集资编印《灵岩古诗楹联》、《灵岩名贤》小册子,以书换书,扩大我们在藏书界的影响,此举感动了相关的文化部门及许多人士纷纷赠书。由此我们看到了曙光,增强了信心。此时老周写就了一篇《野菊花神韵》的散文,就兴冲冲地对我讲:“我们二人的身世似长在山路旁流溪边的野菊花,可否把还怀孕在腹中的‘儿子’改名为野菊花书斋?”好!抱着希望的诙谐之言逗得二人爽朗大笑。此后老周慢慢卧床不起,我曾去看望过几次,每次的话题就是藏书的数量与质量。
不幸的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老周撒我远去。我跪在他遗体前默默哀悼:“老周,安心去吧!你最放心不下的野菊花书斋我保证像样地办好。”丧事办完后,他的儿子将一大包《元曲》、《楚辞》等书递给我,包中还有遗嘱一张:“小乐,一些浅近的书留给子女孙子了,这几本较好的书,请纳入以后的野菊花书斋,一切拜托了。”看完,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扩镇撤乡后,我到大碶镇文化站工作,工资提高了许多,在编写印发《岩乡文萃》时,挽亲托眷买来、索到大碶籍文坛名家王鲁彦、虞和钦、乐嗣炳、於梨华、李俍民、周大风、鲁克等同乡前辈的著作,多么亲切自豪呀!在任北仑区政协委员期间,在领导分派我编写《四抗》中“抗倭”一节与《姚燮研究》做责编时,我千方百计搞到许多相关的史书。在保护修复北仑区重点文保单位乐氏宗祠时,我利用珍藏的清乾隆版的十卷《乐氏宗谱》为“诱饵”,收藏到舟山、温岭、象山等地的几十卷珍贵的乐氏谱牒。更可喜的是儿子乐晓明烟酒不沾,参加工作十多年从不高消费,购书收藏却出手大方,并用我近年出版的拙作,用“头发丝钓大黄鱼”的办法向宁波各地的戚天法、童银舫、孙豪群、周静书、王重光、应可均等十多位作家调换索求他们的著作与余书,又无孔不入地向全国各地开拓书源渠道,还大胆地提出要改变周先生藏书放在阁楼上只有一家人享受的方式,提出“藏书快乐自家、受益于大家”的新理念,并付之行动。
周先生去世十周年期间,我家荣获宁波市第三届“十佳藏书家庭”,“野菊花书斋”终于有点小名气了。我有意识添做六口大小不一的书橱分二排三代叠置,其意是周乐二家三代人的努力所致,并将自己切身体会以出自肺腑的《了字歌》告慰周先生在天之灵:
第一代“书大糊”去了,
第二代“书大糊”老了。
第三代“书大糊”出了,
读书藏书蔚然成风的日子不远了。
(作者单位:宁波市北仑大碶湖塘野菊花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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