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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梦(节选)

时间:2023-01-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莎士比亚的戏剧多包含可怖的事实,然而我们读着只觉得他是诗。我读莎士比亚,常有上述的情况。但这一句,Hamlet的最后一句——我从前听得教师们说:“莎士比亚,仿佛他经过了各种各样的职业,从国王一直到‘小丑’,写什么像什么。”我不免有点不懂,就决心到莎士比亚的宫殿里去试探。有时看起来恰是相反,其实还是一个真理,——我是想到了契诃夫。

最高兴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最不高兴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

有许多人说我的文章obsure,看不出我的意思。但我自己是怎样的用心,要把我的心幕逐渐展出来!我甚至于疑心太clear得利害。这样的窘况,好像有许多诗人都说过。

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初的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艺术的成功也就在这里。亚里士多德说:艺术须得常是保持“a continual slight novelty.”西蒙士(A.Symons)解释这话道:“Art should never astonish.”这样的实例,最好是求之于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戏剧多包含可怖的事实,然而我们读着只觉得他是诗。这正因为他是一个梦。

不要轻易说,“我懂得了!”或者说,“这不能算是一个东西!”真要赏鉴,须得与被赏鉴者在同一的基调上面,至少赏鉴的时候要如此。这样,你很容易得到安息,无论摆在你面前的是一座宫殿或只是一间茅舍。

有时古人的意思还没有说出罢,然而我看出了,莫逆于心。这一类的实例举不胜举。记得有一回我把这一首诗指给一个友人看——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我对着我的朋友笑道:“你读了陶渊明这个‘惧’字作如何感呢?我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然而解诗者之所云,了不是那么一回事。难怪他们解不得。

有时古人只是无心的一笔罢,但我触动了,或许真是所谓风声鹤唳。这个有很大的道理存在其间。著作者当他动笔的时候,是不能料想到他将成功一个什么。字与字,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然而一个人只能做他自己的梦,所以虽是无心,而是有因。结果,我们面着他,不免是梦梦。但依然是真实。

我读莎士比亚,常有上述的情况。Hamlet的“dying voice,”是有心的写还是无心呢?但这一句,Hamlet的最后一句——

The rest is silence.在我的耳朵里常是余音袅袅。

我从前听得教师们说:“莎士比亚,仿佛他经过了各种各样的职业,从国王一直到‘小丑’,写什么像什么。”我不免有点不懂,就决心到莎士比亚的宫殿里去试探。现在我试探出来了,古往今来,决不容有那样为我所不解的似是而非的说法!我只知有那一个诗人,无论他是怎样的化装。偶见西蒙士引别人的话评论巴尔扎克,有云:

“简括的说,巴尔扎克著作中的人物,那怕就是一个厨役,都有一种天才。每个心都是一管枪,装满了意志。这正是巴尔扎克自己。外面世界的一切呈现于巴尔扎克的心之眼,是在一种过分的形像之下,俱有一种有力的表现,所以他给了他的人物一种拘孪似的动作;他加深了他们的阴影,增强了他们的光。”

这个我以为可以施之于任何作家。有时看起来恰是相反,其实还是一个真理,——我是想到了契诃夫。此刻我的眼前不是活现一个契诃夫吗?

(《语丝》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八日第一三三期,署名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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