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十年情缘》这本纪念文集中,读到高晓声的《我的简史》,不足两千字,真是简之又简,语焉不详。也许是我所知多得多,倒能够处处发生联想,读来竟有“白发三千丈”之感。但,《简史》最后几句话,仿佛“不详”之中,又有些“不祥”。我也摸不着头脑了,不妨抄录下来。若抄录,又不能不先作几句交代。
今年五月间,夜半,晓声来长途。说打算七月间,南京三四个人,到我老家的楠溪江雁荡山“白相白相”,要我打个招呼。我说“雅兴雅兴”,又说“七月流火”,最好是秋天。他说秋天人家没有暑假了。我一声“哦”,没有说别的。接着是和老家联系,那里热心的青年朋友,立刻给晓声去电话表示欢迎。
我读《简史》时节,已是七月初,北京“持续高温”。心想这个孤身老头儿,难得假期旅伴,投奔号称没有污染的青山绿水,寻求数日逍遥去了。
七月七日,偏偏这么个轰轰烈烈的日子,电传晓声六日去世。又传切开气管,抢救了十几天,不治。又听说病名“肺性脑病”,导致全身衰竭。我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老头儿身边没有家属,找谁问去?前几年,南京有一位他的也是我的老友、文友、酒友叶志诚,好好地闹了个不清楚的病……
好了,抄录《简史》的最后几句吧。
……等到情况改变之后,又觉得自己如果重新工作,却也一无所长,最有把握的还是重操旧业。于是又开始写小说和散文,起初还积极,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少写了。过了二十年,也不过写了三百万字左右吧。同现代文豪们比。简直是小菜一碟,上不了席面的。可也还得罪了人,能听到人家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所以我不敢抛头露面,免得招祸。谁能说没有人想吃掉我?只是嫌我肉老了卡牙齿,况且现在又有好的吃罢了。
我不能“详”这“不详”,只叫得半声“苦也”,并略略觉着“不祥”。
高晓声的文章,特别是后几年的散文,读来清凉解暑,回味苦涩。奉告“格格响”的朋友,需知他的一生,整个儿是条苦瓜。
先贤说过:文章带涩味,耐读。又有研究家说:幽默易得,幽默中的苦涩难求。我想难求就不求也罢,苦瓜外皮疙瘩,“揎料”辛苦。“揎料”,晓声六月的散文中用语。
过后,苏州陆文夫电话告丧,我说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明白最后的病情。文夫唏嘘片刻,说:和我一个病,他先走一步,气喘、气肿,最后还不就是肺心病。
有一位青年朋友曾记录四个酒友的“趣谈”。四人是汪曾祺,陆文夫,高晓声和我。“趣谈”无非是有关酒的“噱头”,“饮者留其噱”乎:实在当不得真,这些人半生几经浮沉,即便贪杯,也不过“噱头”而已。现在,剩下两个也只够“卡牙齿”了。
文夫要挂电话时,互相连声说了“保重保重”,他又想起来问了一句:酒还喝吗?
我说,还喝点。
电话里声音“低迷”,接着挂了。我听这“低迷”,想必是:
“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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