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温泉有江边码头,一上码头就上山坡,坡上转弯地方,有薄板搭起来的小饭馆。当门账桌上,坐着一位中年汉子,平头,高颧,宽肩膀,两眼闪闪,独腿。据说是冯玉祥的老兵,抗日拼大刀丢掉一条腿。厨下堂上,都是退伍军人,都是北国口音,都有见过世面的气派。
流亡学生到学校二三天,就在温泉游泳池打了一架,把老板打到水沟里动弹不得,看门的扫地的当下住手,哈腰央告,这才让老板顺沟溜走,得胜收兵。
老板额角有暗红胎记一大块,袍哥中称三爷陈大疤。
起因是一个东北学生跑来告诉,只因无票进门“小事”一桩,受了干预之气。论流亡,东北资格最老,不过这一位却口讷体弱,只有回到学校里吞吞吐吐的份儿。大家刚来,相互素不相识,不过“同是天涯流亡人”,当以义气为重。几个东北学生振臂一呼,义无反顾,蜂拥跟上。到位就开打,陈大疤闻声出来,当门一站,还没有及时“拿言语”,一个老东北军子弟,把“来将通名”都省略掉了,箭步挥拳……
须知袍哥打架,“拿言语”是大关节,言来语去,倒把两手“反剪”起来,那就只见扭头犟颈,吐沫车载斗量。流亡学生辩论是辩论,打架是打架,分做两回事,到了打架份儿上,“更不搭话”,“当场开彩”。
这位老东北军子弟,乃翁没等他翅膀长硬,先送学兵连练操盘杠子,而后才斟酌上洋学堂。因此有一些“幼工上身”,说不上“出手不凡”的话,也是“出手不孬”,那陈大疤敢开浴室、游泳池,也不是等闲之辈。当年凡在市井做卖票出入的营生,都是有两手的角色。多半因双方程序不一,弄得个措手不及,又可能还没有和学生对过阵,先乱了步法,失脚落沟。凑巧那水沟高齐胸口,窄如肩宽,在里边只有吃打的份儿,没有施展的余地,立刻无条件停战了。
此后,流亡学生去游泳,有钱还是买票,无钱横着膀子进去,把门的把脸一扭。游泳池斜对面,有茶馆兼卖面条,学生要碗阳春面吃,么司(跑堂)打量老板娘看不见的时候,会把掌心大的四喜肉,压在碗底端了过来。
陈大疤还是有后台的,后台告到学校去。学校当局按“中庸”之道处理:打群架不提,外无赔情内不记过。单说起因,某生“行为不规”,不具体说明不出告示,个别劝告自动离校。那学生也不作声,只管卷行李。学校派人跟着,是押送也是护送。这才打听出来不光无票,还有一些体面不体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勾当。比方说:扒门缝看男女同浴,里面是夫妻,外面自然是流氓行为。里面的若是野合,外面的是卫道侦察了。那个学生若放出泼辣手段,定要三方当面对质,这官司不赢,也会是不了了之。那里面的就是原配公母俩,又不曾掉半两肉,何苦公开私房?可惜那个学生自己软兮兮了。
众流亡学生想道,岂不是打架打坏了?若不帮衬盘缠,不说遭人耻笑,也是仁义上过不去。只是流亡学生有一个通病,经常腰无分文,仗义大方,疏财羞涩。有一位心血来潮,会同二三人,直奔水码头老兵搭的薄板小店,说明原委,张口一百元,有借有还。坐账桌的独腿老兵,二话不说,拉开抽屉,数出一沓票子来。当年一个月的伙食费,还到不了二十元,一百不是小数。学生接钱道一声谢,回头就走了。过后才想起来,不但没有写下字据,连归还的日期也没有说定。啊呀,双方都还没有通名道姓。
一二个月后,学生得了一注钱财,走到小店去,心想人家将本求利,难得这样痛快。就添上十元,也不说明,把一百一十做一沓递上账桌。回头坐下,要了个油煎豆腐,一人一碗酒。当地喝烧酒,也论碗。才喝上几口,独腿过来,把十元拍在桌上,只说:
“咱们不来这个。”
学生才要解释,独腿已把双拐一甩半个圆圈,扭过身子了,学生几张嘴同声叫道:
“喝酒,来来,喝碗酒。”
“有事。”
独腿坐到账桌那里了,两眼闪闪,有微微的笑影。
有天路过店门口,听见里边有人高谈阔论,只看得见守着账桌的独腿,不时点点头,答答应,一脸少见的恭敬。不免朝里张张,看见高谈的人,那是陶行知,人称陶老夫子。
夫子经常在重庆和草街子之间奔走,重庆校场口那里也有个院子,是育才学校的一部分。当然,他还有许多社会活动。
当年车无时间表,船看日头,夫子等船的工夫,就在小店里“传道”。
北温泉的流亡学生中,男多女少,草街子的男生还未长个,女生先苗条起来了,总是造化的功德,两厢来往频率,日渐提高。
陶老夫子的高风亮节,自然撞进耳轮。这里仅记两次愤愤之情。一次是学校内部晚会演出,一个老师编排了一个舞蹈“农家乐”。育才的文艺老师,论艺术流派,是兼容并蓄。这个舞蹈是东方的现代舞。演完才闭幕,陶老夫子就在观众席上高声问道:
“现在农家还有乐吗?”
随着当众直抒己见,他说的“乐”,指的是“田园牧歌”“春秋抒情”等等。在山穷水尽的现实农村,这些“乐”已经不复存在了。说着有些愤然,编排老师也根据他的艺术角度,分辩一通,言来语去,夫子愤愤溢于言表。
过后,没有行政处理。归在学术上的争鸣了。
再一次是召集全校学生讲话,讲的是近来纪律不怎么好,声色愤愤,全场哑默。接着列举事实,数落真人真事中间,不免涉及大多学生,是从难民收容所挑来的难童。比如有个男生,原是端着个饭碗,去打两个铜板酱油。回头落下炸弹,一片火烧瓦砾场。这个男生的身世记忆,只剩下端碗打酱油。夫子不觉老泪夺眶,台上唏嘘,台下饮泣。
这也没有行政处理,归用不着了。
育才在北碚公演,北温泉流亡学生当做好机会,跑去帮忙。到那里看见把门任务,已是老兵“包圆儿”。门口一盏发蓝光的气灯,灯下正中间,站着独腿老兵,金鸡独立,又有双拐斜撑,鼎足而三。散披军大衣,分外肩阔膀圆。两眼闪闪,平头高颧,微露笑影。这气派,别说陈大疤,就是流亡学生也玩不出来,山外有山、天外天也。
凡袍哥、特务、青皮、痞子,一概销声匿迹,唯有蓝光一片,丝丝作响,弥漫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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