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发牢骚,说一个作家追求情节,祝你好运,若侍候语言,谨防命苦。情节在读者效应方面,可以“立竿见影”,从作者练功上说,能够“心想事成”,语言呢,侍候它十年八年,不一定有起色。其实起色不起色,也只是少数读者——文学发烧友中间的事,大多数读者有情节就够了。再说,随着语言起色来的,就有品位,仿佛既讲起色,必论品位,正如既讲待遇,必论级别,品位分高下,实际就是发烧友中间又分层次。高品位仅属发高烧的,或自以为发烧高的,这又小了一圈,到的功夫越深,深到快要大象无形了,试问,谁还能摸得着底?发高烧的剩下几个坚持不退烧,也闹到昏迷说不出子午了。这几个一旦傻了眼,就“广陵散”了。
你说,命苦不命苦?
有说吃多少苦头也心甘情愿,可就是圈子越来越小——倒不一定百分之百那样,只是知音不会越来越多,那是肯定的。“文章原是寂寞之道”,说的是理,“甘于寂寞”,说的是情。若论时下“终极关怀”,“活着”和“活法”是一路,还有一路讲究“好玩”“过瘾”,那么“孤芳自赏”算什么好滋味?“离群索居”,算不算自我衰退?圈子越来越小是否封闭在“象牙之塔”?灯塔?白塔金字塔那坟墓之塔?
时下还“极关怀”国际“接轨”,走到世界上去博一声采,领一个奖。先驱者惊呼了:美文不能翻译,情节可以照翻不误,到了语言身上,一碰就走样,不到半路什么韵味情趣全都抛撒了。
难道还不命苦。
那么,请问,为什么非侍候它不可?非自找?非煎熬?非垫背?还有一个新借的词:莫非被虐狂?当然不是,理由只得一句:因为这一行叫做“语言的艺术”。这一行还有别的叫法,但这个叫法大多数能够接受。也许,寂寞的话就从这里来哉!
情节,多么活跃的活动家。它喜兴,路子宽路子野,经翻经抻经蹬还经蹭,可是没有人把这一行叫做“情节的艺术”。也许情节在多种表演艺术里更顶用,它能耐大呀,到处挑大梁呀。
到我老来,看见年轻人轻易抛弃情节,或把情节支离破碎了。或者轻易皈依语言:挑轻拣重,赶快放慢,搬弄长短,配搭高低。我总提心吊胆,劝告他们算算利弊的细账,这算账的意思,年轻人一般不爱听,嫌“形而下”……乎?
说到我的语言,多少年来有一个字:“怪”。最初谁给扣上这帽子的?记忆里乃刘心武老弟台。他不是理论家,说话可以凭直觉。后来别人把这字当做这个意思那个意思,他也可以像煞没有事。
这回你竟用“秘方”做题目,问道:怪在何处?自己回答:“拗”。也只一个字。
不久前,一位青梅煮酒的方家说道:“他拆开,组合,和语法较着劲。”估着也有这个字的意思。
我先前打过比方,侍候语言好比揉面,必须搁水,搁水必须适当,擀面和抻面不一样,烙饼更是什么饼要什么样的干稀,发面饼还得搁起子,呛面饼得边揉边呛干面,有揉上油、盐、糖、麻酱、花生、核桃、青梅、红果……洋的还喜欢揉上奶酪、巧克力、咖哩……反正多揉进一些什么,总还是往丰富里走。你喜欢这个味儿,可他讨厌那又怎么办?那是各人的选择了。只能希望选择的余地更多,选择的自由更大。你喜欢你觉着“顺口”,他讨厌他觉着“拗味”。这一顺一拗的若原是一团面,那纯属因人而异了。
还有本来两团面,一团顺一团拗,顺者人人顺口,那拗的在谁那里都疙里疙瘩。不想竟出来个拗派,以为拗一拗也好,也许能拗出点新鲜来。竟更有以为该拗,得拗,不拗出不来这股子劲儿。再有以为拗是一味药,这一味味涩,性寒,经嚼。
还有一拗无理可说,像是疙瘩没有揉开、揉匀、揉化,也可能那疙瘩本身是揉不了的。那个揉面的人爱把这些东西往里搁,他惯了,他喜好,久久,成癖。癖是说不了理的,到了癖这里也就拗到头了。
什么命苦不命苦,俗话说的:“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才是秘方语言。
再说声谢谢你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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