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游方和尚乐尊饥餐露宿风尘仆仆来到敦煌的三危山下已是疲惫不堪,于是趺坐小憩,待到张开双眼注目前面的三危山时,忽见山上绽出金光万道,山岩上云遮霞耀,百鸟和鸣,一排排的佛陀宝相庄严,雍容圣洁。一时间乐尊目瞪口呆以至忘情,待到佛光慢慢散去,这游方和尚才蓦然醒觉,赶紧俯伏尘埃,礼拜上苍。他断定,这是神佛显灵来点化他了,于是许下大志愿,要将佛陀的宝相永远留在人间。他请来工匠,就在三危山对面的鸣沙山石壁上开凿了一个供有佛塑的石窟。因此窟开在沙漠中最高处,遂起名为漠高窟,谁料后来却因言讹传为莫高窟了。
这事儿发生在1600年前的前秦建元二年(366)。有识者曰∶乐尊和尚之所以会在三危山上看到金光,是因为此山处于老年期,山上寸草不生,山岩呈黯红色,且含有矿物质,所以在阳光照射下出现金色反光。这是要用科学将此事坐实。不管此说能否成立,我倒觉得这样一来反而将一个浪漫的故事弄得苍白无味了。也或许乐尊和尚心诚则灵,真的看到了这一千载难逢的奇景呢?又或这是他感受到的一种心象?实际上,从古至今有许多自然现象和心灵现象都是难以解释的。反正无论如何,乐尊和尚此举开了依山面壁开窟造佛的先河。接着,又有一法良禅师从中原来到此地,见了乐尊所造佛龛艳羡不已,乃于此窟之侧再建一窟。故史料有“伽蓝之起,滥觞于二僧”之说。此后仿效者日多,从北魏始到唐初武则天,既已凿窟室千余龛,所以莫高窟又有“千佛洞”之称。隋唐特别是唐王朝,使莫高窟的雕刻彩绘艺术臻于辉煌的顶峰,在洞窟规模和艺术成就上空前绝后。其后随着大唐帝国的衰亡,莫高窟也由绚烂趋于平淡,虽然吐蕃、西夏也在此有所开凿,但已属前朝遗韵,不足为观了。
从4世纪到14世纪,莫高窟的石窟开凿整整延续了上千年。
到了明朝,因嘉峪关的修建,敦煌遂遭放弃,西来的风沙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淹埋了莫高窟,就像柬埔寨的吴哥古迹被遗弃在丛林中一样,莫高窟也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忘了,消失了。
如果莫高窟真的消失了的话,那无疑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劫难,一个不可补救的损失。当然,如果它真的不存在了,不为人知了,那我们还不至于产生这样的感喟。我们之所以庆幸,是因为它在消失了数百年之后又因一个偶然的机会重新引起了世人的注意并且震惊了世界,它以现存的保存完好的从北魏到元代期间的各代492个洞窟、2415尊塑像、45000余平米壁画的惊世辉煌,使人在一唱三叹之时产生后怕:如果它真的被毁灭了呢?
二
我知道这莫高窟几乎一辈子了,过去差不多是当作传说来听的,那一直是存在于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世界的神话,直到今天我站在了莫高窟的塑像壁画前,石窟的石壁伸手可及时,恍然中还觉有点难以置信。
我们参观的时间太短,导游小姐只能有选择地引领我们去看那几窟最有代表性的石室,其他的窟室,我们是裹在形形色色的游客中从它们跟前匆匆走过的。即便是如此惊鸿一瞥,我也不能不生出强烈的惊艳之感——仿佛满世界的色彩都通过我们现在已看不到的一双双补天之手汇聚到、弥散在这些洞窟的四壁天穹,流淌到佛陀菩萨的全身上下了,在幽暗的石窟里,这些色彩显得格外深沉、浑厚、和谐,愈往洞窟深处愈隐没于黑暗之中,沉埋到了千多年历史的深处。使人仿若面对一幕幕幽深莫测的梦幻,无数当年曾经被带到这里、被挥洒在这里的悲喜哀乐人情世故社会变迁都隐藏在孕育在沉积在这些色彩线条中了。可是只要堵在洞窟门口的游人一旦离去,或是导游偶尔将手提灯的灯光亮起,那漆黑虚空就像珠帘玉户蓦然开启,千多年前的色彩和形象几乎以当时的真面目绚丽地亮相于人们的眼前,庄静含蓄的佛陀,慈眉善目的菩萨,身姿曼妙的女侍一个个现身出场,尤其那扭胯拧腰,婀娜丰满,如蒙娜丽莎般神秘微笑的女体足以颠倒众生。而壁画中长带飘扬、衣袂飞舞、柔若无骨、玉臂轻舒的散花飞天更令人击节叹赏,思越千年……
那一刻,我想我们肯定是因深深陶醉而神不守舍了,要不,怎么会感到石窟天穹上藻井中的飞天那长长的飘带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拂动呢?惊愕之际,目光移到了那站在神坛上扭胯探腰的女塑身上。奇哉怪也!刚刚还那么腼腆而矜持的菩萨眼角眉梢的几丝笑意,此刻竟如水波荡漾般在她丰腴的脸颊上徐徐绽开来;低垂的眼帘也似在轻轻颤动;保持了千百年的右胯隆起、头稍右倾的身姿,现在却变成了左胯隆起,头向左侧一波三折的 S形,仿佛身列仙籍的她也站累了要换一个姿势……
我们目瞪口呆之时,阵阵仙乐、缕缕馨香就从深不可测的神秘之所传来,令人心神俱醉,几不知今夕何夕……蓦地神光乍现,宛若爆起一颗曳光弹,其强烈程度让人睁目如盲,一切都消失在“白洞”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弹指之间,也许一生一世,刺眼的强光才慢慢消失,然而洞窟和游人也随之消失了。我茫然四顾:身在何处?只见头顶上五彩祥云舒卷攒涌,金光闪烁中,数位飞天云裾飘拂,披巾飞扬,回旋于我们的上下左右作天魔之舞,其姿容之曼妙,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这些飞天少女们已然摆脱了重力对凡夫俗子的束缚,凌空御风般将人体的百媚千娇千变万化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美不胜收,我不由得一阵阵地惊叹于老天的造物之妙!俄而,无数花瓣自飞天们的纤纤素手和翩翩舞影中飘洒而下如霏霏彩雨,异香袭人,直沁心脾。而端庄矜持的菩萨正在那边厢玉立亭亭,拈花微笑;薄薄的纱衣下丰满的躯体浮凸玲珑曲尽其妙,那深垂的眼帘缓缓开启,一双妙目秋水溶溶,深邃澄澈,人间天上的一切都倒映在它里面凝然静寂,一望之下涤心滤肺俗念全消。一种莫名的大感动大领悟由灵台直透脑际渗透全身直让人泪盈双睫。
忽然耳边环佩叮咚,惊觉回头,却见飞天盈盈自天而降: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星眸闪闪,娇吟细细,蛮腰袅袅,衣袂飘飘,如玉树临风,与妩媚多姿的菩萨一道合十致意,真有道不尽的万斛风情。我想问一百个问题,却什么也没说出。张口结舌之时,菩萨飞天微微颔首,婀娜前行。我们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托下身不由己如影随形跟了上去。
她们在前面导引,从背影上看去,一会儿似是菩萨、飞天,一会儿又似是导游小姐。迷离恍惚中忽至一石窟前,见一老僧禅坐于此作讲经状,他身披通肩田相袈裟,坚毅自信,端方持重,虽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却仙风道骨、舌粲莲花,俨然世外高人。菩萨、飞天一齐拜倒,口称“尊师”。我们为之恍然:这不就是开敦煌凿窟塑佛之先河的游方和尚乐尊吗?不由肃然起敬,亦随之合十致意。不料转瞬之间乐尊已起驾与菩萨等一起御风而去,我们也像是上了飞毯,耳际风声呼呼,好像是在一个接一个的石窟中穿行,成群结队千姿百态的佛陀菩萨、金刚力士把臂来迎,又擦肩而去;又像是跨越了一个又一个朝代,以往在书籍影视中已熟悉了的唐宗宋祖被金冠龙袍装饰得灿然巍然的身影在眼前一一晃过,数不清的贵妇宫娃能工巧匠却劈面而来众口嘈嘈,似在争相讲述前朝旧事野史轶闻。
眼前衣袂飘舞,人影憧憧,倏忽变幻,但我们大体还能辨认出那以刻削为容,秀骨清相,“令人懔懔若对神明”为特征的佛陀、尊像,非北魏莫属;那雍容厚重、面相丰满,俗装华丽、易生亲近之感的菩萨则多半是隋代的宠儿;而在人头攒动中让人过目难忘如宫中贵妇般袒胸露臂、玉貌丰神、肌胜于骨、肤采润泽的众多菩萨则只能出于唐代艺术大师之手,与她们连袂而来的佛陀也有着如凡人似的丰润肉体,面相庄重、慈祥,手势作说法、思维或召唤之状,自有一种大智慧的光辉在。啊,还有,那天真无邪的罗汉当是迦叶,世故深沉的定是阿难,而那盔甲严整或裸露上身,肌肉坟起、青筋绽露、金刚怒目的则就是威猛正直的天王力士了……
神思悠悠、心旌摇摇之际,耳边风声顿止,只听乐尊和尚苍老声音的一声断喝:“藏经洞!”眨眼功夫,尊师和菩萨、飞天均了无踪影,我们已和一群游人站在莫高窟北端七佛殿下第16号石窟前了。
三
虽然我们还沉浸在刚才如梦似幻的神游之中,但“藏经洞”这三个字还是吓我们一跳。藏经洞!光这名称就带着某种神秘奇诡。它那价值连城的文物蕴藏,它的离奇发现和由此延伸开去的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上可圈可点、堪悲堪叹的传奇故事,使藏经洞具有了如埃及法老陵墓般不可抗御的魔力。难怪乐尊和尚和神女们要将我们带到此处!
据记载,藏经洞开凿于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到11世纪时,元代统治者的铁骑席卷敦煌之前,莫高窟寺庙的僧众为避战乱外出逃亡,就将历代遗存下来的汗牛充栋的经卷、文书、档案及佛像画等全部封存于此洞,然后外加一壁,绘影图形以障人耳目。期待等兵燹一过再返回取出。但是此后长期兵连祸结不得安宁,这些僧徒们也再未回来过。年长日久,风沙淤塞了甬道,洞窟倾颓,此后800年间幽闭于世,无人得知,遂成秘迹。到 19世纪末,整个莫高窟已是流沙漫涌,层积如山,只剩下高处的石窟尚露出沙面。如果说此地还有人迹的话,就是窟前依地势高低佝偻着的三座破败小庙中的几个方外之人,上寺、中寺是几个喇嘛,下寺住的是道士王圆篆。
命运真是叫人难以捉摸。同是待在莫高窟,上、中寺的喇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下寺的王圆篆却大大有名。要谈莫高窟,要说藏经洞,都离不开这个道士,不知者正不知他是何方神圣,搞风搞雨搞得天下皆知,实际上王圆篆是个十足的小人物,“芸芸众生”中的一“生”,如沙蚁民中的一“蚁”,这个湖北麻城的农民当过兵,退役后生活无着,便当上了道士,辗转来到敦煌莫高窟,做了下寺的主持。这样,当时早被遗忘遗弃无人打理的莫高窟实际上就置于王道士的掌控之下。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实际上的位置,也才有了使他大大有名的两件奇事:一是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藏经洞这个天大的秘密,“劝募,急功经营,以流水疏通三层洞沙,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则有小洞,豁然开朗,内藏唐经万卷、古物多名。”王圆篆的墓志铭上如此记载着藏经洞的发现经过。这是1900年7月2日发生的故事。藏经洞的重见天日等若开启了中国文化的一扇神秘之门。“见者惊为奇观,闻者传为奇物”,以致整整一个世纪成为中外学者注目和研究的对象,由此而出现的“敦煌学”成为国际显学。二是通过王道士之手,这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被闻讯而来的各种盗宝者大量掠往国外:
1907年,比利时的斯坦因来到莫高窟,以14块马蹄银“换”走了24大箱古写本、5大箱绘画和丝织刺绣;
1908年7月,法国人伯希和跟踪而至,以500两银子买通王道士,掠走了6500件文物;
1910年10月,吉川小一郎等率日本大谷光瑞探险队来此,劫走约四五百卷写经和两尊精美塑像;
1914年,斯坦因二至敦煌,这次干脆连“换”的幌子也不要了,直截了当盗走经文5大箱600多卷。
连遭浩劫,藏经洞文物已所剩无多。以致中国的学者要研究敦煌文化,不得不忍辱含屈地从外国有关机构买取被盗敦煌文物的缩微胶卷和文件。
有了上述两件事情,不仅王道士和藏经洞的传奇引起持久轰动,莫高窟也随之重见天日,名播四方。
带着复杂的思绪,我们随导游走进了16号石窟,除了从外面来的光线照亮了洞口处一小块地方外,往里瞅一片幽暗,也幸亏千百年来没有光线的侵蚀,洞窟里的壁画彩绘才得以保持原状。我们所立足的长方形甬道,就是王道士用流水疏通洞沙的地方,过道墙壁上有一长方形门洞,里面是一小间窟室,标号“017”,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藏经洞了!!借助导游手中的灯光,我探头向里望去,已是室徒四壁,空空如也。一种“人去楼空”的空虚怅惘直上心头……
四
出得洞来,外面阳光灿烂,游人如织。我确切地知道现实生活中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是自己如同当年乐尊和尚一样做了个白日梦,但这个梦留下的活色生香的景象在脑海中却挥之不去。梦中的菩萨和飞天其实是千年前被抬上神坛的盛唐靓女的写照。整个莫高窟壁画和彩塑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中国从魏至唐古代女性美的集大成。这样一个伟大的艺术宝库千多年前始于方外之人乐尊,却在千多年后既损于王道士又彰于王道士。这本身就意味深长,乐尊之耿耿于藏经洞,自不难解也。
王圆篆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亦非重权在握唯利是图之辈。据说,他来莫高窟住进下寺后,“入乡随俗”,对佛和佛事表现得十分认真虔诚,化缘或做道场得来的钱,总是细心积攒起来,还时不时请人来清扫洞窟积沙,修补塑像,藏经洞的意外发现就来自于“以流水疏通三层洞沙”的创意。16号石窟不远处的展馆里有王道士的发黄的照片,小帽长袍,一身道士打扮,在石窟前的阳光下叉脚站着,眯缝着小眼睛,一脸傻兮兮的笑。这幅照片正摄于斯坦因来此寻宝之际,不知王道士那农民式的脑瓜子里正在转些什么念头。他是那样平凡,甚至有些猥琐,没有文化却又带几分狡黠,这样的人物可说遍地都是,我们几乎每天都可遇到,说不定谁换个时间环境就是又一个王道士。人们痛恨项羽的火烧阿房宫,×××的火焚少林寺,但是你一旦有了机会,敢保证不会干出王道士的愚行来吗?
我们就要离开莫高窟了。当我再回头瞩望山壁上那一孔孔石窟时,仿佛看到了前赴后继绵延千年的历朝历代的石工画匠们在脚手架上顶着骄阳,斧凿叮当,举着油灯色墨挥洒的场景。
这里应该是有过中国的雕塑巨匠米开朗基罗的。
这里也应该是有过中国的绘画大师塞尚、高更的。
否则,不可能造出艺术上的这等辉煌,不可能造成这中国乃至世界的佛教艺术的伟大宝库。
也幸亏是乐尊福至心灵选中了这气候干燥阳光充沛的敦煌三危山来实现他许下的礼佛宏愿,才有了莫高窟千佛洞的存在,也才使这艺术瑰宝得以保存至今。然而,除了乐尊和尚的传说外,什么能工巧匠的名字都没遗留下来,他们统统消失在历史的记忆黑洞中了。只有他们的灵魂、灵感、灵气在他们亲手创造出来的艺术杰作中永生着。我甚至想,倘若知道他们中谁的名字,击掌三下虔诚地呼唤一声,他就会从佛陀菩萨身后悄然现身的吧?啪、啪、啪!—真的有掌声三起。我疑心耳朵发生了错觉,一回头,同行者中有人举起双臂在兴高采烈地挥动:“看,看,多美!”顺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三危山那边刚才还瓦蓝瓦蓝的天空,这会儿出现了几缕如飞机尾气形成的五彩波状云,它在大气中氤氲散化,竟铺成半天云锦,隐约之中似有若无地飘飞着几个婀娜的身影和无数袅娜的罗带……
但愿这次不是错觉。
(2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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