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中秋，朋友约我去乡间看野菊。我们驱车驶过白杨相夹的柏油路，到达山洼洼里的小县城。在当地主人的安排下，改骑自行车，沿着弯弯的溪流，直奔对面山脚下。路越走越窄，我们由并排前骑，变为鱼贯而进。经过几处红墙青瓦的农舍，走过几处如鞭似串的果园，越过几处柳岸泊船的鱼塘，路便没有了。我们便弃车步行，走过几方稻田，下独木桥西行百余步，便来到一个优美的去处：背靠青山，面绕流水，周际绿树半环。在这片略微起伏的旷野边际，镶嵌着几片五色彩云，金灿灿，黄澄澄，绿油油，紫微微。“远处看花花非花”，不用问便是那块野菊花的花地了。
山野是菊花的故乡。大诗人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鲍照“酒出野田稻，菊生高冈草”，毛泽东“战地黄花分外香”等都是明证。像诗人林逋喜欢梅花，把梅花当做自己的妻子一样，当年陶潜尤爱菊花，退归林泉之后，一直与菊花相伴，因为菊花有灵气，世称“菊灵”。“灵菊植幽崖，擢颖凌寒飚。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是说它的气节；“轻肌弱骨散幽葩，真是青裙两髻丫”，是说它的风韵；“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是说它品格。菊的灵气还在于它能感应气节的变化，它的开放是公告，昭示着炎热的绿色夏日已经过去，丰硕的金色秋天已经到来。“秋无寻处，认碎阴满地，还供秋住”。眼前，山清草肥。在碧海中浮现的菊花点点，不就是秋临的写照吗？
我们走过布满白花花卵石的小河滩，穿过长满矮墩墩的荆棘丛，来到了那片长满野菊的绿地。怪呀，刚才看到的成片的黄、澄、紫、蓝不见了。只见野菊混杂于杂草之中，各色的菊花错落有致，虽不成行，但排列和谐，酷似仙女用纤纤素手织成的锦绣。主人告诉我们，解放初，野菊花长在树林旁边草地上，这里原是一片沼泽地。后来，林边草地开垦为农田，树林面积也越来越小，小河里的水越来越少，沼泽地逐渐变成干旱的荒滩，滩里原有的水菱、蒲草、芦芽逐渐不见了，野菊花却试探在这里落户。一株、两株，渐渐地成了气候。杂草参差，野石嶙峋，荆棘篱屏，构成一片荒芜之美。而野菊怒放，嫣红姹紫，点缀其间，给这荒芜之美又增添了三分灵秀。这种秀美毫无雕琢、毫无妖艳，完全出自天然，堪称真正的天生丽质、国色天香。
几经盘桓，我们在野菊花丛生的地方蹲下来，仔细品赏。棵棵野菊矮墩墩、圆轴轴，株株壮实柔韧。它的叶片细小厚实，外罩一层透亮的薄膜，巧妙地扎结在短径上，在阳光照射下和微风抚摸中，寸光流漓，宛如翡翠。你看那花，片片花瓣，光亮四射；花瓣细细，锦绣外伸，似与绿叶争夺空间；层层花苞几乎同时绽开，面向晴空，笑意可掬；花蕊鹅黄，似金粒粘成，散放出淡淡清香；花朵不大，但开的朵多，成团成簇；朵朵菊花在秋风里摇曳，愈发显得精神抖擞；片片菊花装点关山，自有一番风流。我不禁想起前人的颂歌，宋人张滋在《如梦令·野菊》中写道：“野菊亭亭争秀，闲伴露荷风柳。浅碧小花，谁摘谁看谁嗅！”颇有为野菊鸣不平之意。其实，大可不必。野菊生于荒野，长于荒野，不是为了媚俗，不是为了阿贵，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柴桑人去已千年，细细斑斑也自圆”。野菊自圆怒放，并无一己之私，只是为了点缀大自然，耿耿此心，对天可表。
今年国庆，沈阳有菊展，所展之菊都是人工侍弄，带有刻意雕琢色彩，我自然想起去岁那片土生土长的质朴的野菊，就给朋友打电话询问，寓有重游之意。朋友遗憾地告诉我，别提了。原来有位房地产开发商，早就垂涎那块物美价廉的风水宝地，就在我们那次参观不久，几辆隆隆的推土机就开进来，推平了荒滩，铲去了野菊，铺上了沙土石子，盖起了山庄别墅和游乐场。别墅地处荒野，去那里的人反而没有以前多，白白毁了那片野菊。现在再去，只能看到别墅四周残留的一星半点。我听后不胜唏嘘，心头泛起丝丝凉意。我是改革派，赞成开发，但反对毁掉野生植物的生存空间；赞成适当的建造一点人造风景，但反对破坏天然水墨图画。无可奈何之下，只有用键盘敲出以上文字，既是对那片野菊花的赞颂，也是给那片野菊花写下的一首挽歌。
2005年10月10日写于沈阳嘉麟“寻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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