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于50多年前,那时村里搞土改,分土豪的浮财。在满街的财物堆旁,有两本散乱的书本。父亲怕被人踩坏,示意七八岁的我捡走。我没有理解父亲的意思,在财物堆旁转了一圈,提回去一个遗落的鸟笼子。有些迷信的父亲,认为不吉利,对我大为失望。并且将我和提着鸟笼子的二流子联系起来,多次当着我的面对亲友说,这孩子长大了准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从此,对我要求极其严格,在教育上尤其苛刻,我的“灾难”便一个接一个。
先是教我识字、写字。那时村里没学校,识字不多的父亲就自己教。家穷,父亲就弄了一盆细沙子,每天教几个字,让我在沙子上写,不但要会认会写,还要写好。后来,又找了一枝旧毛笔,让我每天用毛笔蘸水,在木板上按永字八法练习写。到晚上检查,不合格就训斥。父亲从小念过一年私塾,在村里算是个知识分子。每到春节前夕,村里不少家就买来红纸,求父亲写春联。一家一户地叠纸、裁对子,再按头门、二门写对联,非常麻烦。在我的字练习成型后,父亲只写头门的,其他都交给我写。大冬天,在四面透风的屋子里,墨冻、脚冷、手指都伸不直,一站一天,苦不堪言。
1949年,农民自己凑钱请了老师,找了三间闲置的房子,开办私塾班。尽管家里吃饭人口多,父亲还是下狠心交“一麦二秋”的学费(即麦季交一斗小麦,秋季交二斗玉米),送我进私塾。学生有20多人,年龄大小不等,最大的18岁,我是年龄最小的。老师是因人施教,年龄大的教四书、五经,教我则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因为学前我已经会背诵一部分,所以只几个月工夫,我就全部学完。父亲急于求成,就让老师接着教我读《论语》。每天上午教一段,下午教一段。因为不懂孔老夫子的意思,背诵特别吃力。因为背不下来,罚站、罚跪、挨板子,吃了很多苦头。
私塾关闭后,父亲认为公办小学学的东西太浅。就给我加码,每天晚上强制我学打算盘。第一步让我先背下从“一归”到“九归”的口诀。如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三一三剩一等。然后教我学打练,我仅用了几个月,九归全部学完。这样便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接着教我学“斤称流”,即16两老秤和10两新秤的换算。我急于解脱,只用了一周多工夫,便学会了,至今不忘换算结果:一是625,二是125,三是1875,四是25,五是3125,六是375,七是4375,八是5,九是5625,十是625。学会“斤称流”,会卖小磨油。我以为到此已经学完,谁知道更难的还在后边。
接着父亲又强迫我学“狮子滚绣球”。表面上是复杂的乘除法,实际上是包含微积分等高等数学运算。因此,学起来很难。具体是用一作被除数,512作除数相除(还原是相乘)。然后将被除数和除数,依次扩大相同倍数再相除,结果都是1953125。这个七位数在算盘上状似舞狮,故称“狮子滚绣球”。我至今还会背口诀:如五一倍作二,起一还原五,一一隔位除一,除一有九,一二隔位除二,除二有八,五四倍作八,逢五进一……父亲要求我每天晚上打60遍,完不成任务,或不会运用非打即骂,还摔算盘。每逢父亲暴怒,我非常害怕,母亲也战战兢兢地陪我。一次挨打后,我忍无可忍,站起来与父亲抗争,宣布“不学了”。父亲抄起笤帚疙瘩,让我再说一遍。母亲替我宣布“不跟你学了”,并代我表示,一年后和父亲比试高低。
为了争口气,我四处拜师,进步很快,一口气能打好几遍。几个月后,向母亲提出,和父亲决赛,如果胜出便能解除苦难。母亲知道,赢父亲不容易。父亲是村里顶尖算盘高手,从土改、互助组到初级社,一直当会计,全村丈量土地、分红、交公粮,都靠父亲一把算盘。打起算盘只能听啪啦啪啦响,根本看不见珠儿。母亲劝我再练,后来禁不住我一再要求,母亲同意了。母亲选择父亲极其疲劳的一个晚上,母亲自任裁判。每打一遍由母亲验证结果是否1953125。我有备而来,打得顺利,打完一遍,母亲总是放行。父亲打一遍,母亲则挑毛病,使父亲耽误时间。结果我打完九时,父亲打八才开始,于是母亲宣布我胜出。从此父亲再不逼我打算盘了。
但是,我并没有彻底解放。我为了除掉“花花公子”的恶名,早就把那个鸟笼子砸坏,并填在灶膛烧了。但是父亲还总要提起鸟笼子的事,还不时“刁难”我。村里分红,有些账目让我代劳。如出差错,就当众训斥。对此,我耿耿于怀,对父亲充满“敌意”。困难时期我考入北大,大大超出了父亲“能写会算”的培养目标,成了方圆几十里内第一个名牌大学生,街坊邻居无不羡慕,父亲才不再提鸟笼子的事。可是我仍然故意疏远父亲,平时与父亲没有多少话。直到1970年我做父亲后,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现在父亲已故去10多年了,家里也没有算盘了。但是偶然看到算盘的字样,就想起大爱如山的严父,内心发出由衷感念,眼中不觉涌出热泪行行。我的感言:父爱与山河共存,父恩和天地同在!
2006年11月20日写于沈阳嘉麟“寻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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