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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痴”杨守敬

时间:2023-01-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被《清史稿》誉为“鄂学灵光”的杨守敬,清道光十九年出生于湖北宜都,同治元年中举,后曾七次参加会试均未中。同治十年三月,杨守敬第四次赴京会试,仍未中,决意归。1929年4月6日,《申报》刊载有署名“觉迷”所撰《记杨守敬报复甲午之役》一文,文中有一段杨氏在日本搜集古籍的逸闻趣事:“杨当任前清驻日钦使参赞时,适在甲午(战争)之后,于公余暇时、于休浴假日,遍赴日本各处市上收购书肆书籍。”

刘作忠

被《清史稿》誉为“鄂学灵光”的杨守敬(号惺吾,晚号邻苏老人),清道光十九年(1839)出生于湖北宜都,同治元年(1862)中举,后曾七次参加会试均未中。落第后转而治学,生平著述涉及83个学科,集历史地理学家、书法家、藏书家、金石学家、版本目录学家于一身。由于他学艺深厚,张之洞、端方等大家对他也敬重有加,称其“老成硕望,博览群书,致力于舆地学数十年,于列朝沿革险要,洽熟精详,著书满家,卓然可传于世”。[1]端方曾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和宣统元年(1909)先后两次请杨赴金陵府中,为之鉴别、整理所藏金石碑版。1914年,北洋政府大总统袁世凯慕名聘杨为顾问、参政院参政、清史馆纂修。1915年1月9日,杨氏病逝于北京,26日,袁世凯批令:“给予治丧营葬费二千元,仍候遗员致祭,其生平事业,著宣付国史馆立传。”[2]

杨氏自幼嗜书,笔者手头恰藏有杨氏生前自订的《邻苏老人年谱》,让我们循着这位先贤的足迹,寻觅其狂热买书、藏书的几个片断。

杨氏在《年谱》中自称:“余藏书数十万卷,海内孤本亦逾万卷。”这些藏书中,有的是唐、宋、元古抄本,有的是宋、元旧版医书,有的是从日本购回的珍本。搜集这些典籍,除了对祖国文化宝藏的热爱和坚韧不拔的毅力,还要一大笔钱。作为一介寒儒,杨氏采用三种办法:一是节衣缩食以购,二是用个人收藏的字帖和古钱币交换,三是以卖字之金买书。

同治二年(1863),25岁的杨守敬第一次进京会试后,“在肆厂买得未见书盈车”,“雇一三套车,老马瘦骡,本不堪长途,又加以久雨泞泥,沿途雇马骡牛帮驾。中途又买一骡,未至(湖北)樊城,骡复毙。每日半夜未能抵站,辛苦万状,幸出都时尚有百金,至樊城已罄尽,假贷同行者,由襄河展转至沙市而归”。[3]为了一车书,从北京至宜都,千里之遥,弄得借路费回家,可谓嗜书成癖。

同治四年(1865),杨守敬第二次入京会试,又未中,只得以地处东草厂胡同的太平会馆为学堂教书糊口。他“每日散学后,徒步到琉璃厂法帖店,物色碑版文字。及归,街上已寂无行人。到馆,则漏三四下矣。盖东草厂距琉璃厂路逾三四里之远。旁观者多非笑之”。[4]为了搜集“碑版文字”,半夜三更才回家,连旁人都认为不值得而讥笑他。

同治八年(1869),杨守敬在荆州府城一估衣店购得刘青园(师陆)所藏金石文字“盈箱累箧”,不下数千种。44年后的1913年,杨在沪撰《虞恭公温公碑》论及此事。

同治十年(1871)三月,杨守敬第四次赴京会试,仍未中,决意归。“时在都中搜求汉魏六朝金石文字已略备,而无后魏卢无忌《修太公庙碑》。车过(河南)汲县北约数里,路有太公庙,碑在庙前田中,无碑亭。及车到站,月颇明,乃携毡墨,独自返太公庙拓之,并拓碑阴。及回店,则同行已鼾睡矣。次日得知,皆非笑之。”[5]

光绪六年(1880)春,杨守敬在京第六次会试前夕,居于东莞进士黄燮云(家驹)家中,喜见“凡宋以来集帖皆详载,所收之帖细目”的《帖镜》一书。他即“与燮云日日携笔墨于琉璃厂各帖店抄集帖目录,又访之收藏家补其缺。”[6]

同年四月,杨应清政府驻日使臣何如璋之招,赴日本任使馆随员。杨氏在日四年间,除了四处讲学传播中华文化,再就是广泛搜集流失到日本的中国典籍,包括六朝及唐抄本、世所罕见的宋、元版古籍,其中不少为国内已散佚和残缺本。这年底,他给国内一位朋友写信说,中国流至“日本古籍甚多”,“秘籍尚伙”,“隋唐以下金石文字亦美不胜收,彼国(日本)自撰之书,与中土(国)可互证者尤多。”[7]

光绪八年(1882),44岁的杨守敬时在日本东京,“游于市上,睹书店中书多所未见者,虽不能购,而心识之。幸所携汉魏六朝碑版,亦多日本人未见,又古钱、古印,为日本人所羡。以有易无,遂盈筐箧。乃黎公(清政府驻日本钦使黎纯斋)有刻书之议,则日日物色之,又得森立之《经籍访古志》抄本,其时立之尚存,乃按目索之。其能购者,不惜重值,遂已十得八九,且有为立之所不载者数百种。大抵医书类为多,小学类次之。”[8]

杨在光绪辛巳(1881)二月所撰《日本访书志缘起条例》中谈到:“余之初来也,书肆于旧板尚不甚珍重,及余购求不已,其国之好事者,遂亦往出重值而争之。于是旧本日稀,书估得一嘉靖年,亦视为秘笈,而余力竭矣。然以余一人好尚之笃,使彼国已弃之肉,复登于俎,自今以往,谅不至拉杂而摧烧之矣;则彼之视为奇货,固余所厚望也(近日则闻什袭藏之,不以售外人矣)。”

1929年4月6日,《申报》刊载有署名“觉迷”所撰《记杨守敬报复甲午之役》一文,文中有一段杨氏在日本搜集古籍的逸闻趣事:“杨当任前清驻日钦使参赞时,适在甲午(战争)之后,于公余暇时、于休浴假日,遍赴日本各处市上收购书肆书籍。”“其时日本朝野,一致维新,其于各种古籍,咸束高阁,无所用之,既得杨向之收购,故各书肆各藏家多愿发藏售之。以是杨在日,凡至一地,必得若干古籍,捆载以归。每隔数旬或数月,即将收得古籍装为数箱,运归祖国。而日本各关,未知其为侵略文化也,故亦不加留难,任之载归。杨固豪于资财者,故于古籍,日人既能供之不尽,杨亦收之不厌。如是者几年,日本国中,所有名著、精乘、孤本,一切古籍,凡为其收罗殆尽。而日本当局,于政治教育、科学实业,既经一度维新之后,新派人物乃思阐发古代文化艺术,遂乃思及于收罗各种古籍。乃一调查国中古籍,则各书肆、各藏家,一切有名著作、前朝精乘,与夫世上孤本,多半无存。而于古籍,竟至大感缺之。乃加调查,知为吾国使馆参赞杨守敬所收罗,载之以去。日人由是而冲杨至于刺骨,惟杨亦以是倾其产。有叩杨:‘何以不惜家,收罗日本古籍?’则曰:‘此即所以报其甲午之役也!’呜呼!甲午之役,实为吾国第一次对日之深耻大辱。杨守敬以彼日人侵略吾主权、侵略我土地,吾以弱国,处以无可奈何,虽于不惜倾其家产,而于无形之中侵略其文化,以为报复地步,是其眼光之远、用主之深,实使吾人钦佩者也!”

杨氏在日本搜集的这批典籍,“以经部为最,经部之中,又以《易》、《论语》为多,大抵根原于唐代或传钞于北宋,为我国所未闻者也。至其经注,多有虚字,实沿于隋、唐之遗,即其原于北宋者,尚未尽删削也。当我元明间,日本收藏家足利官学而外,以《金泽文库》为最古,今日流传古本,泰半为其所遗。次则养安院,当我明季时,亦多宋、元本,且有朝鲜古本。此外则以近世狩谷望之求古楼为最富,虽枫山官库、昌平官学所储,亦不及也。又有市野光彦、涩江道纯、小岛尚质、森立之及多喜氏、多村氏、多纪氏,皆为有名之储藏家,杨所得,大抵储家之遗也。日本有力之家,藏书于土藏,虽屡经火焚而不毁。至于钞本,则用茧纸,坚韧胜于布帛,故历千载而不碎。至其藏于高山寺、法隆寺之佛经经史古本,亦皆完整如新,盖日本崇尚佛法,即有兵戈,例不毁坏也”。[9]

光绪八年(1882),杨守敬开始协助黎纯斋(庶昌)公使利用在日本搜集到、国内已绝迹的26种逸书残本,刊刻成200卷《古逸丛书》。这套《丛书》包括:宋本《尔雅》、《谷梁传》,至正本《易程氏传》,集唐本《老子》,宋本《荀子》、《庄子》,元本《楚辞集注》,旧抄本《玉烛宝典》等大批“吾国久佚之本”。黎以《丛书》分“赠当时显者,皆惊为精绝”。[10]

光绪十年(1884),杨守敬满载自日本搜集的典籍回国。他的壮举,受到士林的一致赞扬。

与杨守敬同时代的另一位藏书大家、大学者叶昌炽对《古逸丛书》赞不绝口,他说:是书“募勒精审,毫发不爽,初印皆用日本皮纸,洁白如玉,墨如点漆,醉心悦目。书成旋即至沪,即以其板付江苏官书局贮之,流通古籍,嘉惠后学”。[11]

被誉为“书之伯乐”的藏书大家伦明,在《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也有诗赞扬杨守敬藏书事云:“渡海三年访秘文,精雕古本胜留真。积来辛苦天宁负,险煞杨云要美新。”[12]

杨守敬如痴如迷地藏书,却并非如世俗秘不示人,他多次将藏书中的精品“缺者补之,讹者删之”后刊刻,以为社会需要。[13]如他抄、补的古地理珍本《太平寰宇记》,全书二百卷,补的仅缺二卷,几为全书。

杨守敬一生爱书如命,书随人走。他在宜都曾筑“飞清阁”藏书楼。50岁时,“筑黄州邻苏园以藏书,其城北即东坡赤壁,故以名”[14],其“邻苏老人”之号也由此始。光绪二十九年(1903),杨氏在武昌菊湾新建“观海堂”书楼,将黄州邻苏园藏书悉数迁入。辛亥武昌战争爆发后,杨守敬避居沪上。经杨氏日本弟子寺西秀敦请,黎元洪以湖北军政府大都督的名义加封条于杨宅,并发出告示,称:“杨绅守敬藏古书数十万卷,凡我同胞,均应竭力保护,如敢有意图损毁及盗窃者,一经查觉,立即拿问治罪”。“同胞咸当爱敬,共尽保护之责,以存古籍,而重乡贤”。由于黎的保护,杨宅价值连城的典籍终能幸免于乱。杨为之感动不已,并有诗为纪:“七十老翁遭乱离,一家分散各东西。毕竟秦人多幸福,行行觅得武陵溪。奇书万卷冠群伦,爱惜毁勤到外人。遥望烟雾迷濛里,呵护犹当有鬼神。”[15]

1912年,这批典籍运至上海,1914年转运北京,藏北海观海堂。据何澄所编《故宫所藏观海堂书目》,著录有3000余种,多古抄本、古医书,多为不见诸家书目著录的。杨氏1915年病逝后,其藏书经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傅增湘积极努力,以七万金购藏于政事堂。后大部分移藏于集灵囿,小部分转入梁启超倡建的“松坡图书馆”(1949年并入北平图书馆)。1926年集灵囿所藏拨归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还有一部分留存鄂垣的藏书,被杨守敬之子勉之于1939年7月28日出售给湖北省图书馆。7月31日,湖北省教育厅令:“杨惺吾藏书业经教育厅送抵巴东,决定交由省馆保管。”8月,《湖北省政府教育厅令点交、接收杨惺吾藏书清册》云:“杨惺吾藏书计拾大箱,原无目录对照,会同厅委李懋功开箱逐一清查,共陆仟零玖拾叁册,又图捌拾幅。”[16]这批图书包括:杨守敬撰述、纂辑之稿本数种,如《湖北通志·舆地志》稿本、《荆州府志》稿本(杨曾参与纂校《湖北通志》和《荆州府志》)。此前,省图书馆还收集有杨氏旧藏多种,如杨守敬亲笔抄录的纪昀三色批校本《史通》等。

杨氏在日本访书时,每得一书,皆有笔记,光绪二十三年(1897),他将这些笔记整理成《日本访书志》16卷。是书记录230多种图书,每书详记版式、行款及各家序跋,并考其版本源流,是一部极具学术价值的版本目录学专著。

杨氏还编有《邻苏园书目》和《观海堂书目》。1913年新创刊的《文史杂志》刊载了杨氏的《藏书绝句》一卷。是书对殿本、监本、公库本、郡庠本、藩府本、书院本、经厂本、家塾本、书棚本、梵夹本、道藏本、支那本、足利本、唐卷子本、蜀大字本、巾箱本、书帕本、五色本、百衲本、黑口本、焦尾本、麻沙本、活字本、密行小字本、纂图互注本、校本、抄本、孤本、残本、满汉合璧本、中西石印本等32种版本各作绝句一首,并将各版本的资料附于诗后,为版本学的精品。

晚年的杨守敬在谈到其一生藏书的甘苦时,感慨地说:“吁!世之藏书者,大抵席丰履厚,以不甚爱惜之钱财,或值故家零落,以贱值捆载而入。守敬则自少壮入都,日游市上,节衣啬食而得。其在日本,则以所携古碑、古钱、古印之属交易之,无一幸获者。归国后,复以卖字增其缺,故有一册竭数日之力始能入橱者。天鉴艰难,当不使同绛云一炬,若长此不靖,典籍散失,则非独吾之不幸,亦天下后世之不幸也。涕零书此,知我者,其勿以不达笑我。”[17]

杨守敬应该是有幸的,他以毕生心血搜集的典籍,历经风雨终能保存下来。1997年,多达1700万字的《杨守敬集》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天下后世”对这位“书痴”的最好回报。

注释:

[1][2][3][4][5][6][8][10][13][14][15][17]邻苏老人年谱.见:张爱芳,贾贵荣选编.清代民国藏书家年谱选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

[7]李莼客.越缦堂日记.光绪六年十二月二十日记

[9]杨立诚,金步瀛合编,俞运之校补.中国藏书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1]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12]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载:正风半月刊,1935年

[16]湖北省政府教育厅令点交、接收杨惺吾藏书清册.见:万群华,张翼明主编.湖北省图书馆八十年纪事(1904—1984)

(作者工作单位:湖北荆州市政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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