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宁海,自天姥迤逦而东,土根灵远,扶舆清淑之气,已萃于卧龙诸山,而桐柏盖苍又环其左右。沦溟之溪,瀚海之浩渺,三面入之,其产有异才也,固宜。”
——《重刻正学方先生文集叙》
不知是第几次了,登上鹿山,站在鹿山顶上,吟咏着“人杰地灵”的“异才”之句。可古镇无语,只静静地躺卧着;白溪无语,只默默地流淌着。而南岙的石镜山倒隐隐约约地时不时地跳入我的眼帘。面对石镜山,我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变得灵敏了,我仿佛听见了方孝孺与童伯礼的对话,我的眼前又仿佛映出了古镇历史上的平平静静的一幕幕。
一
古镇前童,地处群山环列的一片汪洋之中,海拔768米的梁皇山成为他的西北屏障,他的村前有白溪流过,他的村后有梁皇溪环绕,塔山、鹿山分列他的东西,松柏苍翠葱郁,山又青水又秀,景色美丽无比。前童古镇和和顺顺千百年,温馨记忆千百年。悠悠的溪水村前村后不息地流着,滋润着这一片平洋大地,伴着风伴着雨,古镇前童孕育出了一片苍翠的生命,滋养着鲜活的劳动着的生命,生命在这里显出斑驳陆离的光彩。没人能说清楚,前童的历史源头是否跟梁皇山一样久远,是否跟白溪溪水一样悠悠流淌。夏商周没有记载,汉魏没人传说,古镇前童就这样静悄悄地走着自己的路。也许那唐柱可能记得,古镇的人们怀念着盛唐的气象,至今还在古镇的建筑上保留着几根浑圆的柱子发人幽思让人遐想,“唐屋”这名字还在人们的口中流传。废废兴兴中,古镇一直朝着昌盛的路子走,古镇明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古镇也许记得,不,古镇他应该记得,应该记得南宋绍定六年,也就是公元1233年。这一年,从黄岩丹崖迁来了对前童有重大影响的童氏先祖,此后100多年到明初童伯礼,古镇与后来的天下读书种子结了缘,古镇前童有了重大的让后人永记不忘的转机,古镇从那个时候起奠下了发展的基础。我想,古镇他应该感谢童伯礼。实际上古镇的人们永远记着童伯礼。我从前童古镇人们的口中知道,童伯礼是个大贤士,是个有见识的大贤士,童伯礼敬重读书人,是他盛情邀请了方孝孺,前童镇的人们永远感激他们的老祖宗童伯礼。
看着石镜山,我的感觉灵敏了,是因为石镜山记着童伯礼的故事,记着童伯礼的苦心经营。石镜山清楚地记得,童伯礼不忘父辈教诲,排除艰难,想方设法合族共釜锅以食,以礼治家,使全村和睦共处,温馨洋溢在村镇之间、村民之间。这里童伯礼是费了苦心的。在古镇的街巷里走,我不止一次听到人们讲他的故事。他辛勤耕作,勤奋读书,热心帮助村人排忧解难,甚至于他可以打倒自家的耕牛,以谋求村人们的和睦团结。他还深思熟虑为子孙谋久远之计,借守墓之际,在石镜山麓筑精舍,聚六经群书数百千卷,延请少有“韩子”之称的方孝孺授学,召子侄讲习精舍之中,“求治心修身之道以告来者”。童伯礼开了读书之风,奠了古朴敦厚的乡情乡意和淳朴的民风,方孝孺非常敬佩童伯礼,视伯礼为好友,不仅高兴地接受邀请,而且还尽心地培植读书精神。方孝孺曾说过,童伯礼“明识特操”“质性敦厚”,“平居恂恂以和,而遇事善断”。方孝孺还说,“有天下而不能为千载之虑者,必不能享百年之安;为一家而无数世之计者,必不获乐其终身。”方孝孺觉得童伯礼是贤者,是个“贤其子孙有道,不违乎天”的贤者。方孝孺读书的博闻强记,方孝孺办事的机警聪明,深得乡人敬重。当我踏访留有方孝孺足迹的石镜精舍时,前童的后人清楚地记得,他们所记得的不是书上所记载的,而是口耳代代相传的最富人情的有趣故事。故事告诉我,童伯礼虔诚,弟子们虔诚,弟子们按父辈的吩咐,等在村口,盼着他们的老师,左等右等,老师不来,童心难泯,玩心来了,他们嬉笑着欢呼着,与圳口玩水的少年一起开心地打起水仗来了。那开心啊,甭提了。后来他们才知道,那玩水的少年,就是他们的老师,我们知道,那老师就是后来被鲁迅赞为具有台州式硬气的大名人方孝孺。我也是在江湖边玩水长大的,对这个故事特别感兴趣,特别有感慨。我感慨于童伯礼延请的少年老师方孝孺在水圳缺口玩水的率真,我感动于童伯礼基于农业经济时代的对耕读理想的追求。坐在方孝孺不知迈过多少次的石门槛上,石镜精舍的书声仿佛仍然萦绕耳际,摸着光滑的石门槛,我想,方孝孺一定在与学子的玩乐中,教会了刻苦读书,教会了方孝孺一生追求的道德理想。走在前童周边的村落里,时不时地能看见耕读传家的字写在大小车门上。南岙的山,南岙的水,南岙的花草树木,仿佛从那时起,就给古镇前童的子孙种下了读书的种子。我不知道,留在石镜精舍旁的柏树,是方孝孺一人种下的,还是方孝孺与他的弟子们一起种下的,当我抚摸着这里一株株的柏树时,我想到了前童祠堂里的祖训,我想到了从前童走出去的一代代读书人。古镇人“好学有文,不待予言”,方孝孺当时就曾非常满意地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更不用说,积淀了几百年之久的古镇的读书故事,我们还能说得完吗?
坐在石镜精舍遗址的门槛上,我久久地坐着,我似乎沉入了冥想:前童不一般。王十朋赞石镜溪说“别有一溪清似镜,不须人为拂尘埃”,风来也好,雨来也好,流经眼前的清清的白溪总是不息地流淌着。土根灵远的前童古镇,就这样,“不须人为拂尘埃”,在平平静静的耕读理想中发展着,平静得连大旅行家徐霞客经过梁皇歇宿梁皇,在他的《徐霞客游记》开篇落笔宁海的时候,也不曾提他一笔一画。
二
鹿山的东北坡山岙里,有成片的松林。这一片松林,我第一眼看到,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粗壮,挺拔,高大,向上。每次登上鹿山,我总要坐在缓缓的草坡上看这片松林。古镇无语,但我在慢慢地读懂他。松林牵引着我走向石镜山,走进南岙,走近南岙的古柏,走近童伯礼和方孝孺。石镜精舍,让我的心为他一震为他一颤:古镇,原来还有这样深厚的文化底蕴!在涉水白溪,白溪水撩拨我的双腿的时候,我知道了黄沙坝,知道了黄沙坝的故事。我顺着那进村的渠水重新走进古镇,我觉得我与古镇更加亲近了。
还是在明朝吧,是正德四年,是的,是明朝正德四年,他被古镇的后人非常恭敬地称为继乐公,继承着童伯礼的乐善好施古道热肠。他为使古镇的村民免受旱涝之苦,聚集村民,在白溪上修筑砩堤,堤坝内栽树,堤坝外清障,白溪水涨下闸防洪,平时清流引水灌田,从此,清流入村,家家有水流过,清流联结了全村,鹿山、塔山似乎更加葱绿了,村前村后的湖泊接纳了清流似乎更亮了,古镇从那时起似乎也更有生气更加充满活力了。黄沙坝,为古镇的布局引来了活水,白溪水激活了古镇,营造了古镇水流环村过户的基本的格局。
古镇,我不知道镇东的致思亭是什么时候造的,四根微向内倾的石柱子撑起四角翘檐的造亭风格,我只知道是明朝的遗风。致思亭,我不知道致思什么,但我知道村民对致思亭有更通俗的称呼,称它为“着衣亭”,我懂得村民的意思,着衣亭是在向人们昭示:这里是礼仪之乡,过村,你别忙着走,我造个亭为你挡风挡雨挡日晒,你歇歇脚。亭在湖边,夏日,凉风习习,正好整衣歇口气;冬日,湖水澄碧,平息你倦游的心。我不知道亭造的地方是否就是方孝孺来当老师时玩水的地方,但方孝孺的影响肯定是在的,不然,这个亭为什么让摄影师频频地把镜头对准它呢?镇北是梁皇溪,镇南是白溪,镇西是鹿山,镇东塔山致思亭,村镇里的座座古院落铺展成的古镇风貌,孕育了现在的旅游名镇。有人说方孝孺“文不足以语先生,而先生之蕴蓄、底里、操履、经略实因文以见”。古镇是否也是如此呢?他的底蕴操历写在村镇的街巷里,村镇的街巷就是古镇前童“因文以见”的大文章。古镇前童亲亲的卵石路,穿行于乡亲的家门口,让人心里踏踏实实,让人感受绵绵不尽的乡情乡意,更何况卵石路是流水相伴相绕桥桥相连相通的呢?有人说这水与村的巧妙结合是智慧的结晶,是伟大的创造。古镇前童有区别于别处的柔软和坚硬结合的另一种风格。古镇前童的伟大在于他独特的风格。
小桥流水,是江南水乡的特色,可古镇的小桥流水又自有自己的风格。就说花桥吧,外人一听,肯定有特别美好的想象,我不知花桥的时候,多次走过花桥而不见花桥,花桥实在小,小时候,可能要走几步,现在,我可是一跳就过,或者干脆说,我一步就可以跨过。花桥的花,也不复杂,就在桥栏两旁雕着,简简单单朴朴实实。水倒是特别地亲近,不像乌镇,站在桥上撩不到水,走到水边还得走下好几个台级。在这里,高兴了,就可跳下去玩个痛快,就像在自家门口一样方便,想玩就玩,想上来就可一步上来。乌镇是商家店铺林立,这里却是最淳朴的家,顺着水走,转一弯拐一角,几乎能走遍全村每一家,时不时地让人有曲径通幽的感受;麦饼的香,麦面的顺溜,香干的焦黄,豆腐的嫩白,更让人留恋不已。白墙青瓦的两层院落一个又一个,这里是唐屋,这里是大夫第,这里是职思居,这里是塔山德邻童氏书院……卵石路连着,水路连着,相连着的是一镇的书香,走进古镇的每一家,谁家没有子弟在进学?这就是古镇的风格。古镇简朴平实不张扬,古镇的蕴蓄、底里就在这平实之中,就在这不息的进学之中。古镇的水让人着迷,曲流的水,比兰亭的曲水流觞更生活化、更有现实生活的亲和力;古镇明清风格的建筑让人着迷,朴实自然,院中有园,园中有院,让人不断回味农家生活的富足与蕴藉温馨。更别提方孝孺设计的独特的宗祠,那更是浙东难觅的保存完好且独具特色的明代宗祠样本,每年在这里表演的“把酒”,让人激情高涨,让人回味不尽。这是谁家的媳妇,这是谁家的姑娘,你看那眉眼,你看那把酒的稳当,你看那行步的功夫……古镇让人走在卵石小巷中,不断有惊喜,就像时不时出现在水圳石缝里一把泥里长成的天萝篷,一架架绿意盎然,这里一篷,那里一簇。千年古风,清淑之气,萃于小镇建筑和生活的每一处。古镇的蕴蓄、底里只有生活其中才能体会,只有了解、生活其中的人才能深切体会。
三
走进古镇,古镇就热情地拥抱了我。古镇的民俗博物馆,年节里祠堂里的戏文,走村过巷的鼓亭行列,让人心动,虽然同是喧闹,却与现代不同,那是古朴而富有亲和力的,如果我是古镇人的亲戚,我就有被邀参观的荣耀,坐看坐吃,亲切地聊,无心无思,还有话桑麻的诗意般的生活感受。这些,现代的都市哪里能寻?哪里能觅?我虽无亲戚,但我有同学同事是古镇人,这几年我都有被邀参观的荣耀,因此我每年的生活中,总有那么几天与前童的行会活动连在一起。
行会精彩呐,别的不说,就说说行会中最显风光的鼓亭吧。前童古镇现在有七架还是十几架鼓亭,我说不清,我总记得,每年的正月十四、十五,长长的鼓亭队伍排列开来总有好几里长,好像鼓亭数目还年年在增,队伍还年年在长。鼓亭的样式越来越多,也越做越精致越做越漂亮,前童古镇五匠的才艺在鼓亭里得到了表现。每架鼓亭一支乐队,黄头巾、紫头巾,着各色鲜艳服装的乡亲,或老或年轻,一脸的喜气。乐队里,打鼓的吹号的,笑脸一张张,开心写在他们的脸庞上。见有摄像的拍照的,打得吹得更起劲。簇拥的人群,从方孝孺设计的祠堂开始追随,到镇东,到周围村子,到南岙,伴随着鼓亭上古装小孩的轮转表演,一路的嬉笑,一路的欢闹,家家门前欢迎的鞭炮,此起彼伏,脆响不绝。前童古镇,到此时,才尽情展现了他欢乐的情绪。他的情绪带来了欢乐的人群,呼朋引伴的人群又热闹了古镇。村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戏台上乡音亲切的戏文,博物馆里唐宋明清古董,丰富、充实了古镇。过年了,出外的五匠归来了,朋友来了,亲戚来了,年过得热热闹闹,尽心尽情。
走进农家院落,是另一种生活,是千年中国的农家生活。这种生活又不显落后,给人以与时俱进之感受,建筑器用都有现代气息。在与乡亲们共话生活的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古镇人的正直忠耿,一丝不苟。这里有“读书种子”的影子。古镇的文化宁静淡泊却又不断地给人以刚硬之感受。村镇里的男女老少最愿提起的是1907年访“鉴湖女侠”秋瑾时加入光复会的童保喧。他们很少说童保喧,而说童伯吹;他们说起童伯吹来,神采飞扬。我知道伯吹是童保喧的字。童伯吹先后毕业于保定陆军速成学校和陆军警察学堂。武昌起义后,又被推举为光复浙江的起义军司令官,是光复浙江的司令官,他们告诉我时强调着自豪着。他们的语气感染着我,我想到了辛亥革命推翻帝制的伟大。他们说,童伯吹还当过其他许多官。1912年当讲武堂堂长,1913年当十二旅旅长兼陆军补习所所长。他还做过两件大事,一件是1916年赶走堕落为袁世凯走卒的浙江都督朱瑞;一件是浙江宣布独立后,加入护国运动,担任浙江护国军第一师师长,并在1918年4月被任命担任援闽浙军副司令率第一师赴福建。
听了古镇的许多故事,想了古镇的许多东西,我似乎感觉到了柔柔的白溪水缓缓的鹿山草坡亲亲的卵石路层层的院落更有了许多的亲切和温馨。古镇前童让我走不开,我常常想独自一人静静地穿行在他的街巷中,听烙麦饼的声音,看他们做豆腐香干的投入与专注,我也常常想坐在天萝架下的阴凉中看他们提水洗衣服,听他们话家常聊天摆山海经,那一份来自久远的书香的宁静,常常让我感动而不能自禁。绵绵不尽的那份难以剪切割砸而断的韧性,让我时时牵挂而想去古镇鹿山草坡坐坐……
我不知是第几次站在鹿山顶上看松林看石镜山,我也不知自己是第几次穿行在水绕的卵石路上,我也不知自己是第几次为古镇的民俗博物馆鼓亭行会举起了照相机,我也不知站在南岙看古镇前童多少次了,我好像融化在古镇千年文化的氤氲空气中。“夫宁海,自天姥迤逦而东,土根灵远,扶舆清淑之气,已萃于卧龙诸山,而桐柏盖苍又环其左右。沧溟之溪,瀚海之浩渺,三面入之,其产有异才也,固宜。”我反复吟诵着,心中想起的是“读书种子”方孝孺。“予行县,见诸山遵海壁立,森耸峭厉如端介士,整襟正色,凛凛不可犯,而颢气飞越云霞之上,有终古常存者。乃知先生岳降其地,实灵异所独钟。慨然想见其人,为之低徊不去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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