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条山溪水,涂涂地流着,流向远方。我站在九江村口的桥边,望着狮峰下流来的溪水,泪水也抑制不住地流。
夏老师不就是这条清澈的溪水吗?我望着流动的溪水,问自己。是的,夏老师就是源自山村九江的清澈的溪水,涂涂地流,流,流向远方……
一
九江村,是个美丽的小山村。四十五年前,我曾随父母在这里生活过一年时间。这个地方,是我父亲选择的。当年我只记住了地名——九江,但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从父母的口中,从我自己的记忆中获得了九江是个“山清水秀”好地方的印象。九江真的是个不错的地方。离开九江的最初几年,我每年至少还要回到这个村子一趟,因为我的舅公在这个村子的小店里工作,每年正月拜岁我与兄长们必到。九江舅公家有糖香酒香,有鸡蛋酒的甜香。村边有狮峰可眺望,山脚下有溪水可打闹玩乐,远处还有很大很大的车岙港水库可玩。偶尔,还有大水库的大白鲢鱼可吃。正月的戏台边,有时还有热热闹闹的戏可看,老老少少“小店公、小店公”的热情称呼听着,特别地亲切。九江,山好、水好、人好,舅公好,我喜欢九江。记得母亲经常讲起九江人好。那年夏天,也许是水土不服,姐姐哥哥都同时发疮疖,全是村里人用草药帮着治疗,特别有一次,母亲受热发痧,母亲说:“那夜,床边围满了人,他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出尽了主意用尽了办法,我算是捡回来一条命。”后来知道我的老师就出生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我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想起来,好像夏老师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美丽的九江村似的。你看夏老师的笑,你听夏老师洪亮的声音,你感受过夏老师的热情,我想,你也就应该能够感觉得到:夏老师就应该是这样美丽的山水、淳朴的生活环境孕育熏陶出来的。
山很绿,水很清,九江人却很穷。听说夏老师家里更穷。夏老师祖上不是九江村人,夏老师的祖父是从东仓的山里迁居到此的,他的父亲出生在九江,夏老师出生在九江,也都成长于九江,他们两代是九江人。夏老师出生的那年是1933年。后来,我还听说,夏老师小时候是穿着没跟的鞋长大的,但读书很好,在长街读了小学,上县城读初中,再到锦堂师范读师范,再后来,成了毕业于浙江师范学院的大学生——据说是新中国成立后长街最早的两名大学生之一。我对夏老师的敬意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回忆起来,好像夏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经常提起“东山小学”“东山中学”,当时没在意,也没留心,但“东山”两个字,却给我很深的印象,夏老师课堂上充满深情地流露出来的那份对“东山”的情感态度,对于让我后来记住“东山”,记住“东山再起”的历史典故极有帮助,对于我读中文专业,对我后来留心绍兴山水及绍兴相关的历史人物,像大禹、王羲之、谢安、周恩来、鲁迅等也都极有帮助。“东山”是多美的一个意象啊:东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有时,一片红艳,有时,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东山有再起的谢安的有趣又激励的故事,还有“谢安不出来做官,叫百姓怎么办”的情怀。东山在绍兴,这也许是促使我单人独骑、积极探索联系着东山的唐诗之路的一个活跃因子。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设计师邓小平不也是“东山再起”还“三起”得成功范例吗?后来与夏师母聊起,我明白了,夏老师与师母相识于东山,相聚于隔壁有小门相通的“东山小学”与“东山中学”,相爱于东山美丽的校园,也就明白了,夏老师不经意地会在课堂上流露出对东山的最美记忆的深层原因了,照古人的说法是“良有以也”。山阴道是真的很令人向往:“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目不暇接。”
夏老师教我们政治,那时政治课普遍不太受欢迎。因为当时是政治化的时代,而越是政治化的时代,对小小年纪的学生来说,对政治课越不重视,是逆反心理还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但夏老师用他的激情让我们对共产主义有了向往,这是很难得的事。那时,马克思离我们还是比较近的,在某种正式的场合,或是庄重的会场,或是偶尔看到的电影里,马恩列斯毛的画像是一起悬挂的。广播报告中,我们反复地听着,也是耳熟能详的。但共产主义似乎离我们很遥远,那份美好,只是一种空空的憧憬,离现实太遥远而显得不太真实,又没有具体的现实图画描绘,苏联的“土豆加牛肉”,我也不太喜欢,所以,我们印象不深。但自从到了夏老师的政治课上,在夏老师热情高亢的描述中,共产主义似乎不再那么遥远,有时甚至是触手可及、触目可见。“按劳取酬,按需分配”的“理论”,通过夏老师的生动举例让我们具体真切地“近距离”感受到共产主义的美好图景。课下同学们议论共产主义社会的“按需分配”是很有激情、很是向往的。因为那时我们都很穷,我们的需求实在太多。一个人的信念是怎么确立的?有时明白,有时不明白,但从夏老师的课上,从我自己近三十的教学实践中,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是教育,是充满深情充满希望的人格和理想教育。
《庄子》里有一个有名的故事,叫“濠梁之辩”。庄子和朋友惠施在濠水的一座桥梁上散步。庄子看着水里的苍条鱼说:“苍条鱼在水里悠然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鱼,无疑也没法儿知道鱼是不是快乐。”庄子说:“请回到我们开头的话题。你问‘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这就表明你已经肯定了我知道鱼的快乐了。”
政治应该教给学生思考的,培养学生的思辨能力的,但夏老师那时没有教我们这些东西,也没教我们去思辨,虽然也讲辩证唯物论,但太高头讲章的味道,太政治化,在我们看来,不是哲学,我们没有兴趣。庄子的东西,是哲学,却深奥,到现在,我也不是弄得很清楚,但夏老师的课却从另一面引发了我对“老庄哲学”的兴趣。因为,我们读初中的时候,批斗牛鬼蛇神的高潮已过去,校园相对有了“读书”氛围。“封资修”的东西清扫后,无缘得见,但生存于民间的传统力量,通过老师的课堂,让我们去学会思考。在课堂上,夏老师讲着故事,教我们清醒着,他让我们尊重自己的父母,尊敬我们的老师,不要去贴大字报,不要去批斗我们的老师。在政治化的时代,在揭发父母是英雄的时代背景下,能说出这样的话,得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呢?现在读《论语》“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我感受很深。是啊,孝为百善之首,孝为百行之首!孝顺父母为世间最大功德。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现在,我说:“我站在我的角度,你站在你的立场,不论你说的是快乐还是痛苦,我都能理解。”达·芬奇画不同角度的蛋不是画成伟大之人了吗?后来,我教学《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时,我也特别地倾心,庄子真的是守望我们人类心灵月亮的大树!这一棵孤独的大树就像从山中流出的清澈的山溪水,清爽、清明、清亮,就像我心中的夏老师。夏老师教我们的具体东西,我已经记不得了,但那份感受却像溪水似的在心灵深处汩汩流淌着,不断涤除我心灵中的种种污浊,让我清醒。
二
夏老师不就是那条溪水吗?我望着流动的溪水,自问自答。是的,夏老师就是源自山村九江的清澈的溪水,清爽、清明、清亮。涂涂地流,流,流在我们的心田里。
我时逢好时代,高中毕业没几个月,就有了改变命运的高考。我幸运地乘上这班早车。毕业后分回母校工作。夏老师与其他老师自然都成了我的同事。但我对老师们一直执师生之礼。我明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不能改易的。我是80年回母校的,夏老师78年起就担任了学校的工会主席,我分配回母校的当年,夏老师就让我填了工会入会申请表,让我享受工会会员待遇,不久我就正式入了工会。当我从夏老师手中接过红红的工会会员证时,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会会员证”,我非常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因为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在我身边,就在我的心上: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工会会员,“祖国”就这样亲切地与我站在一起,我成了祖国的一分子,我是祖国的一员!我很是自豪,我考入大学、参加工作都没有这样兴奋自豪过。
夏老师特别关心我们青年教师。当年,我们的工作热情是很高的,对自己的工作也非常热爱,真有当家做主人的感觉。我们一心埋头工作,也没有觉得工作制度、纪律的约束,整个工作氛围相当融洽,我们工作得很开心。休息天,我们青年教师会相约去周边地区骑车走走,我印象中最远的是骑车到象山石浦沙滩游玩。我们还去过狮峰野餐,到灵岩顶眺望大海。除了工作与休息的有趣之外,我们还自己很开心地跟着收音机学英语,学校工会还专门辟出一个房间让我们喜欢英语的集中学习。这期间,夏老师在生活上给我们提供了方便,与我们相处得特别好。当年九江有一片梅园,梅花盛开时节,我们相邀着赏梅。夏老师见我们很爱好山水,特意邀请我们几位青年教师到九江村他家里去。夏老师的家,就在我原来住过地方的上边,南边就是那条从狮峰流出的溪流。是春日,山清气润,溪水清亮,师母在家里忙碌,夏老师陪我们走进山水间,给我们指点着九江的山冈,讲述着村里人的故事,我们还采摘着各种花草树木的嫩叶,一起笑谈着自己的教学故事。那次真的有沂水春风的美妙感觉。多年后,外地到长街工作的青年同事,说起在夏老师家吃清明麻糍的情景,还充满着深情与怀念。九江山水的清纯美好,我们之间的倾心交谈,给我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与妻子就定情于九江的梅园,当年的姑娘一变而成为我的妻子。九江的梅园,有我的深情留驻,九江村夏老师家,有我们的青春欢语。我们结婚后,每年都相约到梅园赏梅,有好几年还雷打不动地约上我的父母把正月初一作为我们全家赏梅的节日,不论那时梅花开还是没开。有时走到九江村,我们还会走过曾经笑谈过的地方,想起夏老师的笑,想起夏老师给我们开的玩笑,心里有一份温暖:做人,人要好;做人,人要像梅花。
夏老师走后,我与妻子去看望师母,师母说起,夏老师就是人好,他住院期间,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到县城医院看望,都说他人好,87岁的老太也一定要到医院看看夏老师,老太说,这样的好人不去看看他,她会心里不安一辈子。夏老师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都是平平淡淡的,除了读书,在慈溪浒山中学任教17年外,都在长街中学和村里生活。那天,送夏老师走的时候,我听村里人说,夏老师为了村里“退宅还耕”,主动搬出老宅,以无声的行动,默默地为村里盘活存量闲置土地作出贡献。一直以来,他对人的帮助都是在细小的事情上,或给他们十元二十元的,或帮他们出出主意,或者帮助邻居解决生活困扰、排解一些纠纷。这让我想起了一直关心百姓困苦的杜甫,想起了杜甫《春夜喜雨》一诗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无私奉献的高贵品质,想起了杜甫对春雨品质的喜爱与赞美。山溪的水,为什么那么清明清亮?不就是有这样润物的细雨的点点滴滴的汇入吗?
三
我望着流动的溪水,问自己:夏老师不就是那条清澈的溪水吗?是的,夏老师就是源自山村九江的清澈的溪水,涂涂地流,流,现在,却流向了永远的远方……
夏老师真的很平常,他的一生简简单单,走也走得清清爽爽。他走时,没留下一句话。他走的那天,天阴阴的,还下了雨。这是上天的怜悯怜惜吗?我特意从母校要了夏老师的简历来,简历也真的简明。
1933年7月15日出生于九江村,1949年9月至1952年7月就读于宁海县初级中学,1952年9月至1955年7月就读于慈溪锦堂师范学校,1955年9月至1957年7月就读于浙江师范学院。毕业后在慈溪浒山中学任教17年。1959年被评为慈溪县文教系统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1960年被慈溪县团委授予“五四”文卫战线先进青年。1973年调入长街中学后,曾连续当选宁海县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政协委员、县工人七大代表和县教育工会四次代表大会代表。1983年9月至1992年8月任学校总务主任,1978年9月至1993年兼任长街中学工会主席。1993年10月退休。
我一直不明白,夏老师在浒山中学干得很好,听师母说,领导还曾想培养他当校长,他为什么还要回到家乡来呢?他走出九江小地方,接受了知识的清流服务于社会,路应该越走越远,越走越开阔,怎么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呢?记得我毕业时,我还“胸怀祖国”愿意到祖国的边疆海岛工作呢,觉得离开故乡工作才是作巨大贡献。当我问师母时,师母说,他爱家乡,他对九江很有感情。师母不是宁海人,祖上是北仑那边人,夏老师1969年就让师母回到了九江,在村小里当老师。以前我一直以为师母是上海人,不明白为什么会跟夏老师回到九江这个小村子里来。想起追悼会上三中校长那句话:“他想到了家乡的教育更需要他”,我理解了。我当年毕业时,慈溪余姚的同学还支援我们宁海奉化呢。再加上夏老师对家乡的热爱,回家乡也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分配时,老师也是叫我们哪儿也不要去,就回宁海,家里需要人。从夏老师的身上,我似乎感觉到自己工作的另一层意义:为家乡的教育事业作贡献,也别有一种快乐在其中。
夏老师为了让我们青年教师更热爱自己的工作,除了撮合年轻人的美好姻缘外,还在我们的生活上,想尽办法给予帮助。最突出的是安排教师小食堂解决青年教师吃饭的事。当事情定下来之后,夏老师就主动征求我们的意见,并及时把我们的要求反馈到食堂师傅那里,连汤面炒面都问得清清楚楚。那段时间,吃饭时间是青年教师最开心的时间,“山珍海味”适意,“天南海北”神侃,单身的生活,留下最美的记忆。夏老师对我关照更多,也许是因为我在母校读书时,夏老师就了解我,我工作认真,也不会提什么要求,他对我的关照就更像我的父辈了。我结婚那年,学校刚建了一座宿舍楼,夏老师就特意提醒我,结婚了,两个人一起,分宿舍可以适当照顾。后来,我住到了校长的楼下,校长在四楼,我在三楼,前后两间,还比一人一间的同事多了一间小厨房。1990年,因为学校师资缺乏,我承担了毕业班语文、地理两门课的教学任务。也许是太劳累的缘故吧,不知什么原因的眼痛头痛困扰着我,让我无法好好地工作,老师们非常关心我,让我去宁波作检查,当时宁海还没有CT;学生们也非常理解我,他们用自学的方式来支持我。回来后,听说CT检查费不能报销,我有点懊恼,但最终还是夏老师帮我办好了报销,我不知道夏老师是怎么办到的,我非常感激夏老师。我身体一向很好,这次的费用是我工作以来一直到现在为止开销最大的一次,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二百多。我知道,像这样的事情,在夏老师身上是很平常的。师母也说,夏老师“待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夏老师“待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我记起来了,在我们高中二十、三十年的同学会上,我们请我们的老师继续给我们训导,夏老师的话还清晰在耳:“全国红旗手哪里来的?都是勤勤恳恳艰苦努力来的,是坚持得来的,我看过他们的事迹,他们是做出来的,绝对不是坐在那里随随便便就得来的。对同学更要关心,关心他们的发展,要帮忙的就一定要帮忙。你在生意场上有业务了,你的同学是做这一行的,你就要先想到同学。同学们,你们出成绩,在各条战线涌现出来做出了成绩,就是送给老师的最好的礼物。”想起来,同学们的反应很热烈,同学们的掌声仿佛还萦绕在耳际。年前,我们同学又一次请高中的老师聚餐,回忆起夏老师,我心里有一份伤悲。真的,夏老师身体一向很好,他也很注意的,退休后,他继续服务于学校,他是学校退休教师的负责人,他每年与校行政一起去看望慰问退休教师,还想方设法组织退休教师外出旅游,就像他在工会主席任上一样关心着老教师的生活,希望他们的晚年过得舒心快乐。他在报刊上看到我发表的一些文字,常常说“我非常高兴,我很关注同学的进步的。”他就用这样的一种方式鼓励着我努力为家乡的教育事业作贡献。我伤悲,又感到高兴,有像父亲一样一直关心爱护着我的老师,我心温暖。
立春已过,春天已临,山绿的时候,水清的时候,九江山冈上山花烂漫的时候,我会再去九江看望我的老师,与老师倾心交谈,我知道,教育事业是人格的事业,我会让老师如水般的澄澈亮丽我的一生。春天,我会站在从狮峰流下的溪流边,怀念我最尊敬的老师,我会把沂水春风当做自己的追求,我也会让自己的灵魂永远面对清流,让自己也像一条清澈的溪涧流水,清明清亮,涂涂地流,流向事业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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