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特别喜欢逛那种堆满糖果、糕点的商店,可能在过去吃不到太多好东西,所以对食品商店会格外有好感。距离我家最近的,有一家长春食品商店,1960年以前,它叫红旗食品商店。隔三岔五的,大人都要带我去“长春”。
“长春”里的女营业员穿了白色工作服,戴了袖套,站在柜台后。她们往绿油油的座秤上摆食物的动作,总是很果断,在我眼里仿佛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统帅,掌管着数不清的动物饼干、金币巧克力、赤豆糕,往秤上放多放少,都是她们说了算。这令我服帖得不行,甚至立下了长大要当食品店营业员的志向。每个住在“长春”附近的小朋友,都有最钟情的食品,他们熟知其最爱在店内哪个玻璃柜台内。表哥一直记得一种“石头巧克力”,就是石头状的一大块,吃的时候要用榔头凿开,然后啃着吃。我喜欢一种动物巧克力,薄薄的一小块一小块,做成小猪、兔子、狮子、狗的形状,吃之前先摆开一桌子,顺便编个森林里的小故事讲给自己听,然后再把这些小动物一一吞下。这两种巧克力现在都已经买不到。
夏天的时候,大人在食品店买完东西,会带小孩去地下室吃冷饮,以前“长春”里面有一个地下室,类似于现在购物商铺里的美食广场。年轻情侣会在那里“劈情操”,喝那种用钢化玻璃杯盛满的冷冻咖啡,插了吸管吸。咖啡是从带龙头的铅色茶水桶里放出来的,还有的水桶龙头里放出来的是冰冻酸梅汤。
小孩子喜欢吃刨冰冰淇淋,端上来满满一大碗,碗是塑料的,冰淇淋奶油味很重,跟“光明牌”冰砖味道相近。刨冰含在嘴里,凉爽快意。最有意思的是那个铝制小调羹,上面挖了个小洞,刨冰化开的糖水从这小洞眼潺潺流下。据说挖小洞是为了避免调羹被偷走,这有点像美女为了避免让坏人起色心,故意在自己脸上抹锅灰。
长春食品店旁边有一条弄堂,一直通到南昌路。从前的南昌路绝对没有现在这么商业化,就是一条干净安逸的小马路,有许多带了院落的好看老房子。放学后,三三两两的小伙伴们一起在复兴公园捉迷藏、兜拿摩温(蝌蚪),在雁荡路买黏纸的小摊位上流连忘返。每到太阳西下的某个时间点,大家会忽然从游戏中“醒过来”,想起该打道回府了。从南昌路穿到淮海路各回各家,便捷得很,仿佛佐罗翻山越岭后从一条小道返回府邸一样。所以孩子们每回穿过那条弄堂的时候,会情不自禁俯下身跑动,好像真的肩负了什么秘密的使命。
这样的劲头下,有一回我果真以佐罗的名义闯了个祸。妈妈的同事张伯伯家就住在南昌路,他有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儿子,某天张伯伯给我们在雁荡路上一人买了一把塑料宝剑,以及“野胡脸”面具,我戴的是“佐罗”,张家公子戴的是“孙悟空”。于是两个小孩代表古今中外两大无政府英雄,挥舞宝剑在南昌路一路打到“长春”隔壁的弄堂,非要决一雌雄。最后张伯伯如《佐罗》中善良的、主张非暴力主义的牧师一样冲上来阻止我们,没想到我一剑砍下去,恰好命中他手腕上指针走了二十年的上海牌手表,这一剑使它从此再也没走过。
转眼那一幕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张伯伯还住在南昌路,他的儿子已经在日本多年。而我,来来回回路过“长春”不知多少次,却好久好久,想不出一个进去看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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