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应当大病一场,神志不清
全身滚烫,在恍惚中重遇每个人
——安娜·阿赫玛托娃
【上篇】
1
榆里路23号,凌晨。张牧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几点了?天亮了吗?他的身旁一片沉寂。记得上次醒来时屋里夜色还很浓,这次醒来,他发觉窗外已透出微弱的光了。房间里静悄悄的。沉寂的空气如死水般不流动。没有风,灰蓝的窗帘直直地垂下,像生硬的钢板把这狭小的空间封住。平日里张牧只要挪动身子,他底下的木板床就会“嘎吱”作响,可此刻却是沉寂的,它像死物般无声无息。昨夜窗外那尖锐的鸟鸣不见了,公园里踱步的野猫也没再凄厉地叫,张牧被身上的毛毯压得透不过气来。房间里填满了可以扩散的寂静。他觉得,这寂静如外来的入侵者令人不安。快些起身吧,去开窗,或者开几盏灯,这是他脑海里最明晰的念头。来点声音吧,或者来点光,随便什么都好。
僵直身子躺在床上,张牧只觉得身子麻木、呆钝,不受控制,脑袋里不消停地嗡嗡直响。最近几天真是太累了。那些麻烦说来就来。张牧躺在床上调整呼吸,他能感到鼻翼有节奏地扩缩,他试图将自己变得平静,将目光转移到天花板,张牧专注地望着那些明暗相间的条纹。深呼吸,随着胸脯规律地上下起伏,他想起自己从前与陈小青一同看过的某部电影。在那部灰暗、压抑的电影里,他印象最深的那个镜头是黑白的,空荡荡的房里男人倚在藤椅上,他褐色的瞳仁空洞地张开,里边流露的眼神犹如生铁般无望。当时张牧看到这里,侧过身对旁边蜷着的陈小青说:“你看呀,那眼里全是绝望。”陈小青沉默了少顷挪动了身子回答:“不啊,那全是孤独。”张牧置身于这昏暗狭小的空间,他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就如电影里的一样。
每到这种时候,张牧总觉得自己是被捕获了。他全身疲软、无力像被织网诱捕的鸟禽,他觉得房间里有张绵密的大网把他牢牢地笼住了,即使他想要挣脱网罩,可浑身却使不出力来。他的四肢被钉住了。这虚无汪洋、广袤如大海令人疲软。张牧眼见这钝重的海浪,缓缓地袭来,吞没了房间里的礁石,把房里的物什收纳入自己的领地,把他淹没了,可他却只能束手就擒。张牧突然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外边待久一点。他想起了王瑜。他真希望自己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这样就不用再被这清晰的感受折磨。张牧记起前几天看的纪录片,在太平洋群岛延边的海底有种龟类,它们潜在海底,长到了一定年龄就被海底的泥沙覆盖,从此再也不能出来,每天都只能不停地划动四肢,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此刻,躺在灰扑扑的房间里,张牧只觉得自己如那些被淤泥覆盖的海龟,在清晨里被沉闷的空气压得无法动弹。
渐渐地,张牧觉得自己的身子松软了,那紧绷的感觉正缓慢地消退。潮水退去了。张牧在心里暗自庆幸。房间里的礁石逐渐在他的意识里显现出来,物什清晰了,来段音乐吧。他多希望此刻自己能支起身子,去播放一段乐曲。那曲子应该舒缓些,它将在停滞的静谧中,拨开方才那些缓慢、沉重的浓雾,在黎明将至的时刻踱入房间来抚慰他的心。张牧忽然想起许久前听过的那段温婉的旋律,那时正是千禧年来临前,他和陈小青逡巡在“福音”音像店林立的货架间,身边是穿着冬衣的人们,音像店悬挂的音箱里反复播放着“Happynewyear”,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或许是搜寻唱片太过入迷,张牧没能发现自己和陈小青已经走散,等他发觉时,店里所播放的乐曲也恰到好处地停止了。在这沉默的空当里,张牧慌乱地停下脚步,他左右张望地寻找着陈小青的身影,这时音乐再次响了起来。和“新年快乐”不同,那是段悠扬的女声,虽不甜美,却带着细腻、深沉的柔情,这旋律温软地流入店内,张牧觉得自己焦躁的情绪突然被抚平了。这让他印象深刻。
租房后面有片荒置的公园,张牧的女房东在里头种了些玉兰花。终于有风了。微风撩起窗帘一角,吹入玉兰花芳香的气息。她离开这间房子时,张牧本来是想去挽留的。那时他支起了身子坐在房间里,看着她把属于她的衣服整理好,再穿着高跟鞋匆匆地走出房间。我或许可以留她下来,他在心里想着。张牧反复盘算着自己该怎样做该说些什么,才能留她下来。可想法太多了,它们汇入他的脑袋,让他无法选择,望着凌乱的房间他只能茫然地呆坐着。她很快就要走了,带着高跟鞋乱糟糟的声响。就在那女人离开房间前,她还回望了张牧一眼,可张牧却什么都没做。这是怯懦的优柔寡断。张牧痛恨他自己。
如果陈小青仍在这里,或许一切都不会落得如此死寂。张牧看着阙静的客厅想。如果她还在,那她应该正系着那件紫色的围裙在厨房烧菜吧。厨房离客厅不远,绕过个屏风就到。她会边轻盈地翻动着菜铲边唱歌,虽然她唱歌有些跑调,但张牧仍很喜欢。他喜欢立在厨房边,看着陈小青做菜的样子,她做菜时喜欢把头发梳成马尾,随着她摇晃的身子有节奏地左右晃荡,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张牧原以为他的这些喜爱会随着陈小青的离开逐渐消弭,他本是这样以为的,可这些日子来他却不时从烦恼中提溜出这些事来怀想。
他知道自己想念的不仅是她的马尾,那柔顺又调皮的发辫,但他又无法确切地说出自己究竟在想念她的什么。他只知道,在这种时候,当他像团了无生气的死物般瘫倒在床上的时候,他是希望着陈小青能在自己身边的。他多么希望陈小青仍在身旁,轻声地说话、唱歌或者随便做些什么。哪怕是骂他两句也好啊。可此刻,房间里飘扬的陈小青的气息早已消失殆尽,清晨,黑漆漆的卧室里陪着张牧的只有那空洞的寂静。
2
这年四月即春末,淮杭的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连绵的雨水落个不停,湿润的泥土滋生了玉兰和丁香。通常到了这种时节,租房里总会飘起木材受潮后的朽味,张牧的脚踝也总适时地酸痛起来,像是许多蚂蚁聚在那儿细口地啃噬皮骨,这疼痛缓慢又持久。这些症状是自他儿时便如种子般埋进了他的身体,还是近日来突然染上的?他无从知晓。这疼痛让张牧想起记忆里的某种声响,那是许多股反对的声音,蛰伏在他过往的日子里。这种反对似乎颇早前便已显现。在这所有的反对声里,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父亲的话。他父亲总习惯与他说:“你呀,你肯定要吃亏。”张牧觉得父亲的话,相比劝诫,它更像某种威严、决绝、不容置喙的判决。
裹在被子里,张牧发觉外边的雨已经停了。隔着沾了雨水的玻璃往外望,张牧想起他和陈小青初次到这来的情景。绕过楼房前那两棵高大的槐树,从女房东那里领了钥匙,他俩便来到了租房。那时房里很安静,在窗帘的遮挡下屋内很暗,他俩刚把房门缓缓推开,里边裹着灰尘的湿气就涌了出来,这湿气呛人,带着木质材料受潮后的古怪味道。张牧嗅到这股气味蹙眉直想后退,而陈小青却大步迈到了房间的尽头,她在窗帘下边立住,仰头端详暗红色的窗帘,接着用力拽住窗帘一角,把它收到了尽头。顿时,屋子里明朗了许多。透过房间客厅污浊的玻璃张牧望见,有片荒废的公园坐落在屋子后边,那里面老旧的设施诸如儿童滑梯、可以摆动的散步器、长椅等孤独地陈列着,像是破败后无人问津的展览馆。
陈小青立在窗边,等着张牧走入。她侧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张牧不知她是不是也在观望那片荒弃的公园。这是他俩来租房的第一天,他不晓得前边究竟还有些什么事情在等着自己,那时候他脚踝的病疾还未显现,他和陈小青还未最后确定工作,每日都奔波在许多的面试中。那段时间虽然茫然又忙碌,但总比现在这样要好啊。张牧不禁想着。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大朵积雨云低低地悬在天空,这让张牧忆起了淮杭那条绕城而行的河流,还有涨满了水快要溢出来的河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张牧感觉自己就像只身乘着小木舟,飘荡在漫无边际的水域上,身子无法动弹,底下又摇摇晃晃。此刻他躺在床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河岸边光滑的石头,触到河水中那些湿润的青绿水草。面对这种恍惚,张牧通常会集中注意力试图让自己的大脑重归理性。通常,他会在心里默数陈小青离开的日子,他默默地数着,从她离开的那个晚上到现在悄悄过去的时日,三十一天。多么漫长的一个月。
读初中时张牧就已明白,人类对于“月”这时间概念的定义来源于月相的变化。在对这有了物理的认识后,他明白了这种变化的根源是星际间天体的运转——那些巨大的球体悬浮在浩瀚的深不可测的宇宙间,日夜不息地无止休地转动——多么孤独,它们以牛顿定义的引力定律维系彼此间的相依,那不可看见也无法触摸似乎微弱却又强大的力,多像人们常说的宿命。可他弄不明白,那些距离自己几万几十万公里甚至更远的星体,是怎样和人世间这真实确切的“时间”发生关联的。眼下他所面对的由秒钟、分钟所组成的时间,那让他觉得难熬的“一个月”居然和那些硕大无朋的星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多么不可思议。他现在多希望月球能转得快些,这样他便不用再忍受这漫长的折磨了。
在陈小青离开后,每天清晨张牧都在重复相同的事。这些重复起始于他从睡梦中探出头来,从被单里翻身,他把床边的拖鞋穿上,趿着软布拖鞋把桌前的电脑打开,放上一段乐曲,再到厕所完成洗漱。陈小青离开前,每天的早餐都由她来做,张牧要做的仅是洗脸、刷牙,便是到客厅的桌前吃早餐。然而这一个月以来,每当他洗漱时,望见镜中沾着牙膏泡沫的那张脸,他意识到自己得先穿好外出的衣服,再到女房东家去。他和房间的租主谈好了,每天早晨去她家吃早餐,价格实惠也很方便。张牧的女房东是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妇女,她有一张鹅蛋脸,清晨时喜欢穿着红绿相间的睡衣在走道里做健美操,她长得不难看,据说曾离过婚。每日下楼去她家中吃早饭时都能遇上她新交的男友,张牧从别人那知晓她男友在淮杭市的某企业做职员,和她住在一起。
下楼的走道狭窄,两旁墙壁上的涂漆已很斑驳,楼道出口往右便是女房东家,对张牧来说这似乎是个固定的场景:每日早晨七点半,女房东在楼道里做完最后一节健美操,她把自己丰腴的身子低下,关掉富有节奏的嘹亮音乐,提上她的那个大功率音响,转身准备去自己的房间。而她的男友,则会穿着皱巴的西服拖着不算壮实的身子,从她的房里走出。这时,女房东会把她手里的音响放到地上,伸手去把她男朋友胸前的领带摆弄整齐——张牧这时应该刚从楼道里走出,他将看见这一幕,再往前走,他会迎面撞上女房东男友那无精打采的目光。每到这时张牧总会生出感叹,他感叹于世界许多事情的奇妙和精准,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恰好赶上的。每次遇到这场景,他总会在心里暗暗地想到牛顿——那关于“力”的神秘阐述。究竟是如何一种“力”把人与人牵引到一起来的呢?那像事先安排了的机缘巧合,他好奇它们背后更隐秘的关联。
他总会与那男人错肩而过。他总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为了避免对方无神的目光再次投落到自己身上,张牧通常会低头往前,他知道女房东会把他招呼进屋的。在张牧印象里,他初次来女房东家时,她房间里那些物什的陈列方式,都让他产生了已经到过那儿许多次的错觉。这种熟悉感他时常会有,但每到这时却分外明显。房东的房间在一楼,和张牧房间的朝向不同,她的房间大大的落地窗外边不是荒弃的公园,而是正在施工建设的商业区林立的脚手架。女房东的屋子宽敞、明亮,通风也好,清晨时从屋后阳台会飘来淡淡的玉兰花香。和她男朋友不同,女房东对待张牧的态度显得更热情,也更亲切。她像是那种自来熟,没有任何羞涩与造作。
把早餐端上来后,女房东落座。她那身略带粉红的睡衣衬着她的脸颊也粉扑扑的。她一点也没有快要四十岁的样子,张牧觉得她看上去远比她自己说的要年轻。早餐一般都是煮面条,外加一枚卤蛋。女房东煮的面很有韧劲,和张牧在外面吃到的不同,这面嚼起来很有味道,不像外面的是软绵绵的。张牧通常只低头吃面,不太说话,倒是那女房东喜欢找些话说。她说话的时候喜欢晃脑袋,在清晨,她的头发总会挽成髻,随她说话时有节奏地左右晃荡,这有些像陈小青在厨房烧菜的模样。张牧害怕那已经离去的熟悉再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不愿抬头,可在心里他却又隐约很享受这种熟悉,他觉得这场景如同某种呼唤正把他过往的日子召唤回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何。陈小青离开后,女房东每次吃早餐总会和张牧聊恋爱的问题,她觉得张牧这样长得很好,工作也算不错的小伙,怎么还愁找不到女朋友?张牧每次面对这种问题,都只是象征性地搭话,并没真正想回复的意思。
张牧不想回复。他觉得维系人情的力量很微弱。读大学时他从未加入过小群体,他被认为是沉默、孤僻的。张牧觉得许多人之所以向往团体,其实仅是他们害怕落单,害怕独自面对像镜子般真实的与自我对峙的时刻。张牧始终保持着友好的沉默,在恰当的时机他选择点头,或者轻声“嗯”地回应一下。女房东只顾着自己说话,好像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应答,她边说话边把手上的那串琥珀珠子摇来摇去,这举动让张牧觉得熟悉。吃过早饭,张牧收拾好自己的碗筷,跟女房东道了别便起身离开了。
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张牧总能听到悠扬的口琴声。那声音时断时续像是初学者演奏的。张牧对那声音的旋律颇为熟悉,他小时候曾学过这支曲,是父亲教他吹的。在这隐约的乐曲声中,他能捕捉到些许关于童年的记忆。每到这时张牧都会努力谛听,他总想找到那个声音的源头,可每次当他竖起耳朵仔细寻觅的时候,父亲那皱着眉头的脸便会浮现在他脑海中。通常,他会在犹豫里走出那狭长、昏暗的楼道。一旦到了外头,那声音就彻底被淹没了。他能听见的声响,只有街道上来往的车辆那乱糟糟的轰鸣。
3
没什么好烦的。这是王瑜最常和张牧说的话。通常说这话时,王瑜都会伸手拍拍张牧的肩膀,之后挤挤眉毛用他沙哑的嗓音对张牧说:“咱俩下班喝酒去嘛一醉解千愁。”他是张牧在单位上最要好的朋友,他俩的办公桌相距不到五米,两人很聊得来。王瑜家在湖南,说话做事带着股北方人的莽气,喜欢直来直去,他说自己血液里淌着家乡的匪气。张牧喜欢这种直率,但也是由于这种直率,王瑜在工作单位却不是很讨其他同事的喜欢。虽然在单位里认识不少人,但王瑜觉得,真正能喝酒吃肉讲心里话的其实也就张牧了。
陈小青离开后,张牧曾跟王瑜说过许多次,他觉得自己来淮杭工作或许不是个明智的决定。王瑜听了这话通常会劝他“既来之则安之”,往后单位人员调动的时候有的是机会往外头走。关于陈小青的事,王瑜知道个大概,他曾和陈小青吃过饭,对她印象颇好,私底下,他曾不止一次地对张牧称赞过陈小青的聪明和性感。每当张牧愁眉苦脸地向他倒苦水的时候,他总会佯装无奈地叹口气,接着就从嘴里蹦出许多笑话,试图把张牧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张牧知道王瑜的用意,也不再多说。他懂得自己应该适时地保持沉默。在沉默的空当里,张牧常会想起家人给的劝告。有些决定或许真是他年轻气盛时太过冲动了。
每当和王瑜聊天时,张牧常会想起自己和王瑜去动物园的经历。那是他俩初次在工作之外见面。那时淮杭市动物园正举行对“保护野生动物”进行科普宣传的活动,张牧单位给员工发了门票鼓励大家参加,刚进单位张牧许多人都不熟,只和王瑜隔得近点,他就邀请了王瑜陪着一道去。王瑜本来不打算去看,但是见到有人邀请,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动物园里各个地方都竖了牌子用来指引游客,他俩瞎逛了大半圈,看见了披着棕色斑点的金钱豹、会用深褐色长鼻吹口琴的大象、攀在岩石上的猴子,还有拖着肥硕的身子踱步的黑熊。游客里有人吹口哨,把手指放进口里呼气,发出又长又尖锐的声响。张牧和王瑜被声响惊到,才发觉他俩已来到了非洲狮的笼子前。身披棕黄色鬃毛的狮子在铁笼子里踱步,看着它垂头踱步的样子,张牧不知怎么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他把王瑜拉住,两人站在那儿看了许久。之后他俩便出了动物园。
王瑜说自己在里边憋得闷慌,怪没意思的。他提议去外边的小馆子里喝点,张牧对此没有反对,他的心里仍残存着在动物园时的异样感觉,他想着或许喝点酒能好受些吧。那是张牧第一次和王瑜喝酒,两人聊得很尽兴,天南地北地说了很多话,自那之后两人就熟络了起来。平日下班,王瑜总喜欢带张牧去一个叫“蓝朵河”的酒吧,他说那地方特别“有感觉”。张牧知道,王瑜这话的意思就是那酒吧里有很多漂亮姑娘。王瑜推荐的那个酒吧,离张牧的单位和租房都不远,它位于两者的中点处,那儿是淮杭市繁华的商业街。说是商业街,那里却又不算喧哗,酒吧在商业区尽头的一条小巷子里,巷子地面铺了青色石板,被来往脚步磨得光滑,和别处的酒吧不同,那酒吧的店门设计得很有特色——半圆形的店门用的是特质的玻璃,夜晚时,在店门上悬挂的蓝色灯笼映衬下,会微微地闪烁出如水纹般的光芒,从远处看,像是夜里微风抚过的湖面。初次来到那儿时,张牧就曾被这设计精致的店门打动,他虽然不懂这店为什么叫“蓝朵河”,但他觉得镶嵌在店外的“那片湖”,实在太栩栩如生了。
这酒吧蔚蓝色的店门,总让张牧忆起他和陈小青初次去淮杭酒吧的情形。如今他已记不清那个酒吧的具体位置了,或许它已经被拆掉了。他只记得,当天晚上他和陈小青是在四处闲逛时碰到那地方的。酒吧外边似乎邻着条河,夜晚行人在外走动,能嗅到晚风吹来河水的气息。他俩走到酒吧门前,陈小青说要进去,她说感觉那地方很别致,想进去看看。那晚酒吧好像有场生日聚会,很多人聚在一起,挂壁的音响间断地播放了几遍“生日快乐”,人群脚下酒吧中央的地板上泛着幽光,看上去像是波澜泛起的蓝色湖面。张牧和陈小青没有加入欢庆的人群。在酒吧绵长、尖利的欢呼声里,他俩远远地找了个酒吧柜台坐下。柜台前边的酒保戴着顶深色的帽子,他把帽檐低低地压下,只斟酒不调酒,沉默着仿佛有话要说。张牧和陈小青当晚喝了许多,聚会人群的欢呼如浪潮般一波波地涌满了整个酒吧,喝到后头,陈小青和张牧喝尽兴了,也会不时远远地吹个唿哨呼应几下。就在那酒吧,张牧隐约记得自己还看见了一个穿着红色吊带裙的女人。虽然在恍惚里望不清对方的脸,但可以预料到她的身材颇好,可惜的是她身旁还陪着个男人。这事张牧在离开酒吧后还经常跟陈小青提起,他说:“多性感啊!”陈小青则总是取笑张牧,她总是边伸手装作要拧张牧耳朵的样子,边笑着说:“你呀!你真是色胆包天啦!”这场景让张牧印象深刻。
到淮杭工作后,陈小青很少去酒吧了,她每天下班都按时回租房给张牧做菜。张牧曾不止一次地跟陈小青聊过他俩初次到酒吧的那个晚上,可陈小青似乎没有太多印象,她总是说“好好过日子,别老想着出去玩嘛”。由于陈小青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张牧又不是那种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再加上王瑜的“循循善诱”,张牧喜欢上了酒吧的生活。就在陈小青离开前,张牧就常到“蓝朵河”喝酒,在酒吧里,他不属于那种善于搭讪的人,但只要有王瑜在,他就不愁没女人陪他俩聊。张牧初到淮杭工作积蓄不多,家里对他工作的态度有些消极,他不想再向家里要钱,也不想因经济需求再向家里妥协了。和张牧不同,王瑜在淮杭已经工作五六年了,他有了些积蓄,前阵子还买了辆黑色的小吉普,再加上对淮杭这地方又很熟,在酒吧里他混得如鱼得水。在酒吧里通常都是王瑜请客,每次张牧摸着自己的钱包准备付账时总会被王瑜挡回去,王瑜总会说:“诶,这样就见外了嘛,我们哥俩不分彼此。”
在混迹酒吧的日子里,张牧时常很晚才回租房。陈小青离开后的那个月,他更是基本每夜都在外留宿,王瑜总会介绍不同的女性朋友给他认识。张牧对于女性的兴趣似乎在青春期时就已显现,读初中时,他常感觉自己体内有股蓬勃的力量正生长起来,这力量像是来自荒野的呼喊,发自他内心最深处,它带着某种炙热又强有力的力量,将他的注意力牵引到女同学逐渐隆起的胸部,和女老师光洁的大腿上。这令他羞耻。在那时候男同学间通常有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大伙儿都这么做也经常拿他人开玩笑,但如果真的发现谁有不轨的行为,那他肯定会成为大家的笑柄。随着年龄的增长,张牧觉得这股野性力量正逐渐地演变,它由原先无法把持的朦胧的胆怯变成了汲汲求之的冲动,从恐慌转变成了渴求。
这种渴求最初是不可控的,它带着某种令人羞耻的气息,展现在了张牧初二时的校运动会上。那时张牧坐在观众席最前排,他班最漂亮的女生入选了校拉拉队。在那个深秋清晨学校的水泥地上,她穿蓝色的小裙在观众席前跳舞,张牧望着她节奏晃动的光洁大腿,直感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地加速。他听到胸腔里那不安的心跳,正通过连接的血管,将不安又紧张的律动传抵他的喉咙、颅骨、他的眼睛。他的嘴巴泛出干涩的苦味。他看得面红耳赤,不知觉间,裤裆里支起了一顶小帐篷。这被周围的同学捕捉到,随之而来的是男同学们不怀好意的讪笑,还有更刺人的呼喊,他们大呼:“张牧这个色鬼,看女生起生理反应啦!”这声音像是涌动的大海波涛,奔流向张牧身后的观众席,这令他羞愧难当。这事最后传到了张牧家里。张牧的父亲知道后,他决定要在家对张牧进行再教育,为此张牧整整一周没再去学校上课。等回到学校了他再不愿同别人一起玩耍,这状态持续到他初中毕业。
进入高中后,张牧内心的渴望变得更明显,他发觉周围的男同学差不多都和他处在同样的状态,那蓬勃的骚动,在许多个夜晚在张牧脑海里塑造了女性的胴体,那雪白、柔软的身躯衍生了温柔细腻的触感,在他脑中酝酿成形,弥补了电脑或者碟片中所缺失的体温。这幻想让他不安,也让他紧张,在这不安的紧张中他捕获了属于年轻的深夜异样的快感。在读研前,张牧尽力地压制住这种欲念,尽管它时常蠢蠢欲动,但他尽量以理性克制,虽然他时常和同学们开玩笑,但要说到真正地把想法付诸实践,他却没有机会和勇气。直到读研究生时,张牧内心里那扇隐匿的大门才突然敞开,将这扇沉闭的大门推开的正是陈小青,那是在他的一次旅游途中,那次他去的地方是淮杭。
初夏的晚霞里,立在湖边的陈小青如刚从湖中踱步而上的仙子,她身后是倒垂的青绿柳树。湿润的六月的微风里落叶飘着,陈小青穿着件浅黑的长裙,张牧站在后面,望着她垂至脚踝的带花长裙,只觉得从她身后飘来芳香的气息。这气息令人心醉。那个下午究竟是命运好心的安排,还是自己的幻想所展露的旧日痕迹,他无从知晓。他只知道,那一刻他被捕获了,就是那么一瞬间仿佛已被预先定好,他沉溺在了对那位站在湖边的女人的爱慕中。当天傍晚,张牧鼓起了勇气才敢上前搭讪,他呆头呆脑地搭话,对方落落大方地应答,那是他初次领略到陈小青的幽默和善聊,在往后的交往中他发现,陈小青热情、聪明,在淮杭市的某大学读研究生,和自己一届。在那次淮杭之行过后,他开始频繁地往淮杭跑,他知道自己这是坠入了爱河。那段日子,在张牧看来或许是他所有时光中最快乐幸福的日子,他无所顾忌,完全地被恋情的甜蜜和冲动所捕获。他将自己投注到对爱的激情中,连同思绪、步伐,连同呼吸。
但这些张牧身处酒吧时却很少谈起。好像是要故意绕过这些似的,张牧把这些沉在了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在酒吧里他从不会向那些女人说起陈小青,即使她们一再追问,他也闭口不谈。这些是王瑜所不知道的,王瑜所能了解到的仅是他给张牧介绍的女性朋友,张牧从未失望过。就在王瑜生日前几天,他邀请了张牧和其一同去酒吧办生日舞会,他带着平日里那种从不避讳的得意告诉张牧,酒吧老板现在已经是他的铁哥们了,宴会当晚会有好多漂亮姑娘到场。当时张牧正沉浸在对陈小青的追怀中,没有什么反应,王瑜见了便对他说:“诶啊,你这小子,就别老惦记着她啦。”听了这话,张牧不置可否地瞪了王瑜一眼,王瑜看了张牧的眼神,撇了撇嘴回应道:“早知现在,你小子当初就不应该乱来呀。”
王瑜的这话像块石头堵在了张牧的胸口。他想起陈小青离开前说的话。她说:“张牧呀,你为什么就学不会自我控制呢?”陈小青离开时,仍穿着那身浅黑的长裙,只不过和在湖边时相比,这次她憔悴了,她提上了手提箱。张牧想到这默默地垂下了头,他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根烟点上,点火时他一不小心,食指被打火机烫到了。灼热的火焰触及他的皮肤,疼痛迅疾又尖锐,像被针扎到,钻心的尖疼。张牧的手猛然一抖,打火机便顺势飞了出去。“明天记得来呀!”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张牧循声向前,唯看见王瑜穿深蓝衬衫离去的背影。他的步履轻盈。张牧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个红色打火机,感觉自己指尖的灼痛正蔓延开来。
4
到淮杭工作后,张牧很少再接到父亲的电话了。就在王瑜通知他要办生日舞会的那晚,父亲却打了电话过来。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张牧在心里暗暗地想,这预示着他最近单位、生活上的那些事肯定被家里知道了。踱步寻到租房的窗台,张牧迟疑了一下,他把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父亲低沉、沙哑的声音好似几十年都未曾改变。起初,父亲仍是照常地问了几句,张牧没有如实回答,渐渐地,他发现对方的语速变快了。陈小青,他听到了这三个字。接着,那头的声音变响亮了,带着些许愤怒。听着父亲反复地说着陈小青、陈小青,可张牧脑子里却只有父亲那张双眉紧蹙的脸。这让他难受,像是他脚踝反复发作的疾病,是隐约又持久的难受。“这是你的错,是你的不对,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你辜负了她。”张牧听着这些话却没有更多的感觉。够多了,麻烦够多了,何必再来烦我呢?他是想这样回复的,可他没有。对方仍在说着。他还在说吗?还在说些什么呢?张牧把电话移开了。他把手机放到了窗台上。外头落起了沙沙的小雨。
当晚张牧睡得不好,次日脑袋昏昏沉沉的,可还是被王瑜拉着去准备生日舞会了。王瑜对舞会很重视,他说既然要办,那就要办得有意思,要来点不一样的。酒吧老板王瑜见过了,他说场地、布局什么的都交给了对方,但现场播放的音乐他想和张牧一起去选。“毕竟是我生日嘛,说好一起弄,怎么也得让你有参与感啊,不能把这些都一揽子交给别人了,你就陪我去选几首舞会上放的歌吧。”他是这么说的。自然,张牧没有拒绝。酒吧里放的是音乐碟,王瑜说他向酒吧老板打听了几家不错的音像店,打算和张牧一起去市区找找。陪王瑜逛音像店的那几天,张牧有些恍惚,脑袋一阵阵地犯晕,那几天里他的父亲常打电话过来,但他一个都没有接。他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即使头晕,但张牧和王瑜音乐却选得还算顺利。他俩去的最后一家音像店是张牧决定的,那时王瑜正准备选一首比较舒缓的曲子,张牧想起了自己和陈小青那个新年里挑选唱片的经历,于是带他去了雨花广场的“福音”。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王瑜的生日晚会如期而至。王瑜和张牧商量好了晚上到张牧楼下碰头,他会开车接张牧去“蓝朵河”。那晚张牧特意穿了件新衬衫,出门前小心翼翼地整理了头发、刮了胡子。当他迈着步子走到楼下时,王瑜已经把他的那辆黑色的小吉普停好了,他远远地摆手,招呼张牧过去。王瑜的这辆吉普车是张牧陪着他买的,张牧本来想让王瑜买辆便宜点的小轿车,可王瑜说这辆车很拉风蛮合他性格的,于是决定买下。毕竟是看着王瑜买下来的,张牧坐在王瑜的车上觉得很亲切。在车上,王瑜还一个劲跟张牧开着玩笑说:“做男人嘛,就要像这吉普车一样能够走沙地,能够翻山越岭,哪儿有过不去的坎。”说完这几句,王瑜又侧过头对副驾驶座上的张牧咧着嘴说:“其实嘛,男人最重要的还是要马力强,功能强劲。”这句话说完,他和张牧便都大笑了起来。沿着城市灰白的公路,吉普车驶过几段缓坡,来到了商业街。王瑜把车停好后,两人朝着酒吧的方向走,沿途他俩还遇上了给市动物园做宣传的志愿者队伍。绕过街角,走过那段平滑的石板路,他俩到了酒吧门前。那是夜晚七点的蓝朵河,酒吧门前那两棵高大的槐树,在夜色里投下浓郁的阴影。
如果不是王瑜在“蓝朵河”弄生日宴,张牧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看上去不大的酒吧其实是有隔间的。正如王瑜说过的,他和这家酒吧的老板是铁哥们,为了办他的生日宴,老板特意把酒吧里面颇为豪华的隔间拿出来了。隔间和酒吧正门由一条走道相连,张牧走进去才发现,隔间里的装饰确实比外头要好,有股异域风情。酒吧的老板蓄着山羊胡,他穿着深色的衬衣,胸口别着枚银质的徽章。经过王瑜介绍张牧才知道,原来酒吧的老板曾在西班牙待过几年,在那儿的酒吧干过很久的活儿,他的老板除了是个调酒大师,还对建筑装饰颇有研究,在那儿他学到了不少东西,回国后酒吧生意越来越好,他就又精心设计了这个隔间。他说这个隔间只有在重要的私人宴会时才开放,而且不收门票,全场都包畅饮。在说完这些之后,酒吧老板,那个蓄着山羊胡的矮个子男人,还特意说了句,“这可是地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风情噢!”
当晚舞会八点开始。起初曲子很舒缓,隔间天花板上洒下明暗交替的光落到人群间,张牧和王瑜在人群里穿行,不断有人向他打招呼。王瑜当晚穿黑色针织衫外套,所到之处都有人跟他祝贺生日。那些人张牧仅认识部分,他们大多都是王瑜平日喝酒交际时结识的。王瑜游荡在人群里,张牧匆忙地跟着打转。他俩从酒吧隔间的前门,穿过中央舞池到了酒吧的厅堂,再绕了个圈,从酒吧厅堂穿到后门的柜台沿着隔间的外边到了酒吧厨房,再从酒吧厨房走来,顺着隔间前端小舞台绕过几个工作人员到了酒吧中央的舞池。王瑜走在前边忽然不走了,他俩立住。张牧望见他挺起胸脯,拿着啤酒咧开嘴笑。每张笑脸都像喝了酒都举杯跟王瑜打招呼,张牧头晕。还好舞会上有姑娘,她们尽情扭动的腰肢消退了张牧的慌乱。音乐节奏变快了。王瑜低头向张牧耳语,你看着好戏才刚开始。
当晚舞会上有许多节目,那些都是王瑜和酒吧老板一同安排的。开场的布鲁斯让舞会进入了第一个小高潮,越来越快的乐曲伴着人群越来越急促的脚步,高跟鞋、皮鞋、休闲鞋踏着地板响个不停,头顶的灯闪得厉害。张牧随王瑜逡巡,身边的女孩换了一批又一批,甚至来不及细看,他只能嗅到来自她们身上的气息就匆匆掠过。像是过渡似的,王瑜拉着张牧寻到了靠近隔间舞台的柜台坐下时,音乐逐渐舒缓了。王瑜举起酒杯饮了大口对张牧说:“等着,最精彩的节目就要来了。”张牧平日里酒量不错,但当晚他才喝了几瓶就上了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被提了起来,半悬在空中,浑身轻飘。灯光暗了,一声又一声,沉闷的贝斯逡巡在深蓝的酒吧里,像游荡的不可见的鱼群在空气里划出水纹,有那么一瞬人群安静了,酒吧里静极了,像是所有人都退场了,酒吧空荡荡的。重重的一下,是鼓声,突如其来的爵士鼓声响亮地显现了,一个女人从酒吧前厅小舞台旁的门道里走了出来。她上身穿着紫红色的薄纱衣,在渐渐亮起的灯光里泛着光,木门全部敞开,她把腿迈了出来,裹住她丰腴臀部的是条蓝色的紧身裙,鲜红的高跟鞋落在小舞台上,“笃”——沉闷的声响,她修长的细腿被闪光的长袜包裹,多么魅惑,人群的欢呼声踉跄地跌入,舞台氤氲的蓝色雾气里女人扭动身子开始跳舞。欢呼尖叫,酒吧里有人吹唿哨了。王瑜低头,他侧身对张牧说:“这就是彩蛋啦。”边说王瑜边举杯,他把玻璃杯子举到张牧身前,张牧没能反应过来,王瑜拿酒杯往柜台上轻磕了一下——清脆的声响,张牧这才缓过神来,他抿了抿嘴对王瑜说:“我刚刚出现幻觉了。”
“那彻底绽放的石榴花,结下丰硕饱满的果实,酿成果酱将我灌醉吧。”酒吧悬壁的音箱里,粗砺的男声反复吟唱这句,“登台后等待已久的老灵魂,披上了快乐的外衣饮下威士忌吧于凌晨,血脉里疯狂流窜的杜冷丁,这蛰伏的阴郁人心。”张牧坐在柜台前的旋转凳上,整个世界都开始旋动了,玻璃杯、深黑的柜台、灰蓝灯光下红色、绿色、黄色、深蓝色的酒瓶、酒吧的小舞台、那个跳跃着的女人,缓慢地转动,像水流陷入漩涡的扭转,它们旋入了舞台中央那女人舞动的身影中。浓密的阴影,张牧感到自己后背的闷痛。王瑜重重地拍了下他,“想什么啊,看呆了?”王瑜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在嘈杂的酒吧里,他凑近张牧的耳朵说:“她是苏宜紫,我跟你说过的,可正了!你和她喝过酒的,你忘记了吗?”张牧望着王瑜咧嘴笑的那张脸想,苏宜紫?我和她喝过酒么,她什么时候这么漂亮了?王瑜在张牧耳畔不断地说着,这些张牧都知道,他知道对方在讲那些。苏宜紫,王瑜的大学同学,为人直爽大大咧咧,像个大女孩。当晚苏宜紫跳了五分钟的舞,酒吧后门不断有人入内,尖利绵长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张牧直勾勾地盯着她神情恍惚,像是一个猛子扎进了更广阔的虚无里,他感到自己内心有座小型火山,那即将喷发的炙热岩浆将搅动起舞厅平地上的小型旋风,王瑜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苏宜紫跳了多久张牧已经无法记得,朦胧的雾气笼住了他的脑袋,酒吧里灰蓝的灯光、嘈杂的人声、节奏鲜明的舞曲混合了他胃里的酒精,张牧的脑袋有过短暂的眩晕,在那不长的时间里他感到不真实。是五分钟,苏宜紫跳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她无疑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人群为她欢呼也为她尖叫,似乎没有谁能平静安稳地坐着,每个站起的人都踮着脚尖,前曲着身子,坐在前排的人则扭动着身子,探着脑袋,后门还有陆续进入的游客。这是整个舞会上令人最印象深刻的节目,苏宜紫踏着红色高跟鞋的修长双腿在舞台上滑动、轻点、重踏,她的双腿扬起、落下、屈伸、摆动,造就了夜晚的狂欢。苏宜紫弯腰鞠躬缓缓地退回了舞台旁的小门中。在人群最后一次集体的绵长欢呼里,舞曲终了。王瑜推了推在旁看得入了迷的张牧,他轻轻地咳了两声,接着对张牧说:“可从来没见你小子看得这么认真啊。”
再从舞台旁出来,苏宜紫换上了红色吊带礼服,那蕾丝镶边在她胸口隆起又恰到好处地深陷进去,她下面则换了双紧致的黑色长袜,虽没有了鳞片般的光泽,却更有了种神秘的魅惑。黑夜精灵,她多像黑夜精灵,张牧想着。王瑜见苏宜紫出来了,远远地朝她打招呼,苏宜紫望见就踱步过来。酒吧小舞台上几个年轻姑娘正在跳一段改编的爵士舞,可张牧没有心思再去留意,他把手里的酒杯放下,苏宜紫落座后,他嗅到了四周飘扬起一股奇异的香气,像是苦杏仁和玫瑰的芬芳混合的气息,这种气息令人迷惑又沉醉。苏宜紫坐在了王瑜和张牧之间,盯着眼前的这个人张牧感到紧张,可他急切地想说话,他神情恍惚地和苏宜紫道了好,但太紧张了,张牧竟然连续喊错了两次对方的名字。这真是个低级的错误,张牧的脸红了起来,可对方好像并不在意,噗嗤一笑,大大方方地开始调侃张牧了:“诶啊,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了。”王瑜混迹酒吧多年,他自然晓得如何接话,他叼着烟,眯着眼对苏宜紫说:“还不是你今晚太漂亮,你看张牧都被你迷得魂不守舍了!”
这是个极好的开场。方才的尴尬不见了,几句俏皮话下来,苏宜紫很快融入了王瑜和张牧之中。水滴入了水中。这调动了张牧的舌头挑起他说话的冲动,当晚的张牧虽然昏昏沉沉可嘴里却妙语连珠,就连坐在旁边的王瑜都接连感叹,有了漂亮姑娘张牧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在喝了许多酒之后,苏宜紫和张牧说话已经无所顾忌了,两人俏皮地开了好多玩笑,坐在旁边的王瑜不停地要苏宜紫陪他干杯,举杯的空当还不忘微眯着眼朝张牧使眼色。喝了很多杯之后苏宜紫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张牧感到自己内心里蓬勃的风暴正静静地酝酿,“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他不断在脑海里吟诵着里尔克的这句诗。
当晚王瑜的生日宴会上,酒吧老板特地安排了个活动,那就是抽签表演,在一个黑色的大箱子里装了很多白球和两个红球,抽到红球的人就要到隔间中间去表演节目。那时张牧和苏宜紫聊得正欢,全然没有察觉那个大箱子已经被递到他俩面前了。结果他俩抽的都是红球,自然,在人群的起哄声中,他俩都得去表演了。苏宜紫和张牧约定好了唱首歌就下来,他俩唱了当时颇为流行的一首情歌《广岛之恋》,在酒精的作用下双方的目光都有些游离,却又含情脉脉。表演结束后,张牧就跟苏宜紫说了离开酒吧的想法,苏宜紫对张牧的建议并未反对,为了减少前厅熟人的注意,他俩选择了走酒吧的后门。酒吧后门有几个散客正坐在那儿喝酒,醉眼蒙!的张牧对这些已经全然不在意,他只觉得身旁苏宜紫那身鲜红的吊带礼裙实在颇为鲜艳,像是一朵绽开的石榴花。
5
张牧领着苏宜紫就近找了个酒店,在从酒吧后门出来时他还遇见了那个体态丰腴的女房东,她穿着蓝色的薄衬衫,领口有个鲜红的蝴蝶结,挽着一个张牧并不认识的男人在酒吧后门外散步,他俩好像也是刚从酒吧出来。张牧本想和女房东打招呼,可他看见对方好像并没有要和自己打招呼的意思,也就作罢了。在领着苏宜紫去酒店的路上,张牧还一直想,女房东身边那男人是谁,莫非她也出轨了?张牧不想再去管这些破事,那时候他的脑子里大部分被苏宜紫红色礼裙下面玲珑有致的身体占据着,只是女房东胸口的那个蝴蝶结在他脑子里长久地挥之不去。
那个酒店之夜令人难忘。张牧挽着苏宜紫进入了通向房间的电梯,她侧着身子紧靠在张牧的臂膀上,脸上的红晕在电梯明晃晃的灯光下更加的明显,她把脸转向张牧,微眯着眼,厚厚的嘴唇丰腴性感。酒精在张牧头顶起了作用,他低下头凑近了苏宜紫的脸,重重地咬住了她的嘴唇。电梯狭小的空间仿佛再怎么扩充都显得拥挤,背面的镜面,映出两个逐渐靠拢的身子。他们用身体拥抱、亲吻、抚摸,他们抓紧对方的衣物,像两股紧紧缠绕的海浪被更有力的海水推搡,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意乱情迷极易流逝,难耐这夜春光浪费”,那首歌是这么唱的么?电铃“叮”的一声,六楼已经到了。房间里顶灯打开后,床单白得耀眼。张牧拥着苏宜紫踉跄地进了房门,她脚下的高跟鞋敲着地面,清脆宛如风铃。张牧把苏宜紫抱起,轻轻地放上了床单,自从陈小青离去后,他体内那纯粹的激情已经很少再有了,但当晚苏宜紫却重新点燃了一切。那逐渐燃烧的火焰,让他想起非洲旷野上那些奔跑的巨象与野兽,他觉得自己正游荡在连绵的海浪与艳阳里。来拥抱我,你是漩涡让我朝着洪水跌落;来拥抱我,你的热浪侵蚀我如地网天罗。来拥抱我。那些穿巡暗夜的船只扬起了帆,礁石间暗流涌动。她腿上挽着褪下的袜子,精明如老船长引他穿过风浪。张牧是这样相信的。
当晚他俩缠绵了许多次。苏宜紫撑起赤裸的身子,准备洗个澡。张牧躺在床上望着她像只轻盈的小兽,慌忙地从杂乱的衣物中站起身来,她找了件张牧的衬衫披上,进了浴室。灯亮了,从浴室的玻璃里透出柔和的白光,张牧听见了水声,他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念头,当那个念头明晰后,他为自己的疯狂感到吃惊。水声渐渐停歇了,只剩下轻微的滴水声,嘀嗒得清脆,她从浴室出来时头发绕在后颈,湿漉漉的,衬衫也打湿了些,张牧翻了个身起床,一把抱住了刚刚出来的苏宜紫,嗅着她头发上清新的香气,他说出了自己心里的那个念头。用手指轻绕着苏宜紫如水草般柔软的头发,他以为对方会拒绝,就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可是,苏宜紫却答应了。到了张牧家后,他松开紧搂住苏宜紫的手,从衣柜里匆忙地找出了陈小青留下的衣物,抛在了床上。当苏宜紫穿上了那些性感的内衣时,他的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陈小青这三个字了,他所能想到的,仅仅只有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来不及想更多,他再一次紧紧地搂住了苏宜紫,他俩再次热烈地缠在了一起。房间里黑漆漆的,张牧身下的木板床发出响亮的“嘎吱”声,窗外传来了野猫的叫声。他觉得自己被她融化了。即使是再坚硬的岩石也会融化,那来自玫瑰的魅力是柔软的浪潮。令人无法抵挡。
野猫在公园里焦躁地踱步,它们正在夜里寻找着,穿过草丛,绕过树干,从这片泥地奔向那片泥地,它们发出尖利的叫声。张牧搂着苏宜紫,喘着粗气躺到了床上。两人浑身湿漉漉地躺在一起。看着房间里的夜色,张牧觉得那浓稠的夜色不再可怖而寒冷了,他觉得那甚至有了巧克力的甜味,暗是黑色巧克力融化后流动的黏,张牧微闭着眼,为自己想到的这个比喻得意洋洋。除了苏宜紫的呼吸声,张牧再听不到任何声息,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觉得除了苏宜紫,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了。苏宜紫还没缓过神来,轻声喘了几口气,她朝张牧这边蹭了蹭,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说:“你啊,你可比王瑜厉害多了。”张牧脑袋一懵。“王瑜?哪个王瑜啊?”他问。“就是你的那个朋友啊,我和他多少次了,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苏宜紫回答说。
她的这几句话让张牧打了个寒颤。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了王瑜的那张脸,那张脸正咧着嘴朝自己笑,这笑容令人难受。有关王瑜的一切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仿佛看见了王瑜那粗壮的身体,依靠在苏宜紫的身边,他看见她摆动着水蛇般的身体就如方才在自己怀里一样,投入到王瑜的怀抱。张牧想起王瑜在吉普车里说的那句话,此时,张牧感觉不到那句话有任何好笑的地方。他只觉恶心。借口要喝水,张牧起身去客厅抽了根烟。客厅茶几上摆着他和陈小青在“福音”买的音乐碟片,从最初的爵士乐到往后购买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老上海的周璇、白光等人的名歌集,它们孤零零地被摆在茶几上,如此整齐。张牧望着碟片想起了自己和王瑜去挑舞曲的情景,是不是一切都是错?他暗暗地问自己。
再回来时,窗外野猫的叫声遥远了。似乎它们已经离开了这里,去到了离公园很远的地方。苏宜紫躺在床上快睡着了。张牧赤裸地钻进了被子,苏宜紫翻了身,她把手搭在张牧胸膛上,很快就睡着了。感受着来自她的体温,张牧挨了好久都睡不着。香水、汗水、烟味还有更远处来自公园里玉兰花的清香,张牧躺在床上,身旁是苏宜紫已经入睡的身子,他感到许多往事如潮涌来。昏黄的灯光下,张牧望见窗外的公园里废旧的设备孤独地立着。就像他无助地看着它们一样,它们也正无助地看着张牧自己。
6
凌晨四点时,张牧醒了过来。感到旁侧有动静,他转过身去,望见苏宜紫正准备起身。苏宜紫把张牧搂着她的手臂挪开了。沉闷的静谧里,干冷的空气灌满了房间,张牧望见苏宜紫有点尴尬,便问她是不是在找水喝,他知道一般酒喝多了之后人都容易口渴。苏宜紫没有回答,她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掀开,在床上摸索衣物,当她看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不属于她的衣物时,她转过头尴尬地望了他一眼,接着,迅速地背过身去,把衣服都脱了下来。苏宜紫说:“我不渴。”她打开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后又对张牧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张牧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四点了,他侧头望向窗外,外头还是像昨夜时的那个样子,只是昨晚那股强烈的热潮已经消退了。
苏宜紫还在床上找衣服。“哗”的一声——她把被子整个掀开了,张牧打了个寒颤,他赤身裸体地从床上爬起,捡起了自己丢在地上的内裤,穿上,接着他僵直地坐在了床边。看着苏宜紫在床上忙乱的样子,张牧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苏宜紫穿好了内衣,她走下了床,在漆黑里张牧听见她尖细的声音,“你知道我的衣服在哪儿吗?”她问。张牧示意她去床下找找,她真的听了么?为什么还站在那儿呢?她俯身下去了。苏宜紫翻寻了半天,才找到她的那件红色吊带礼裙,她把它穿上,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穿上了高跟鞋,捡起地上昨天被张牧扯坏的长筒袜丢进了房间的垃圾桶。静悄悄的。她没有跟张牧告别。但当她快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回头望了张牧一眼。张牧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留她下来,可他的脑子里一片茫然,他什么都没做。张牧僵直地坐在床上,听到苏宜紫穿着高跟鞋走出租房,当屋门被沉闷地关上了之后,张牧重新倒在了床上。
倒在床上后,他长久地睡不着。窗外的路灯还亮着,灯光孤零零地照着荒废的公园。房间里静极了。张牧想着昨晚的许多事,在这过程里,他把自己在酒吧里找过的女人统统回忆了一遍。其中,许多人他都已记不清楚,只有几个仍留着模糊的印象。他记得有个女人叫小红,在卫生局工作,当时吸引他上前搭讪的是她胸口高耸的峰峦。那时陈小青刚出差不久,她怕张牧在家孤单,夜里时常会发短信过来和他聊天,就在搭上小红的那晚,陈小青的短信他一条都没回,那时他正沉浸在那个小红丰硕、饱满的胸部里。那晚过后,他和小红再很少联系了。还有个女人,张牧已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他只记得对方有着水蛇般的腰部,喜欢从背后用双腿缠住他,张牧只能记得这么多了。那个晚上,张牧一个个地回忆这些女人时,他羞耻地发现,一晚上的时间可能不够用。这种羞耻如他初中观看拉拉队表演,发现自己的裤裆鼓胀起来时一样,他为自己的龌龊感到可悲。
他所有的出轨里,陈小青始终缺席。但所有的故事都离不开她。正如王瑜曾经说过的,寻求刺激是男人特别是年轻男人的根本特性,这话在陈小青旁敲侧击地询问张牧是否有出轨时,他曾用来敷衍回答。陈小青却好似并不认同,她把王瑜口中的这种共性归类于“动物性”,她知道张牧是个欲望过剩的人,她当然也清楚张牧在她出差时曾有过不良记录,可她不愿拿着这些去吵,她的聪明和善良告诉她,吵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僵。她告诉张牧自己向单位提了申请,她以后不会再经常出差了,她希望张牧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为了让张牧不再出去瞎混,她甚至还从网上偷偷地买了性感的衣物,企图用这些去留住张牧。
可陈小青不知道,她越是殷勤,张牧就越是厌倦,她不知道张牧想要的其实就是那些“动物性”的刺激。他想要的是黑夜里与陌生人私会的快感。就在陈小青假装“因公外出”的时候,张牧再次出轨了。这次,他被陈小青抓了个正着。为此他俩还大吵了一架,张牧不断地说他想要“自由”,他说爱不能成为束缚别人的借口,他说自己需要身体的刺激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爱陈小青了。张牧还说了很多。陈小青起初只是安静地听着,她低着头,咬着下嘴唇,听着张牧的狡辩,她听了许久,最后彻底忍不住了。
“张牧啊,张牧,你怎么能这么说!”陈小青把头扬起,几缕头发飘在前额,她不断地摇头不断地哭,张牧看见她的马尾辫在秋日寒冷的空气里甩来甩去,他听到陈小青用悲戚的声音哭道:“张牧啊,我以为自己做的这些你都能懂,你都能懂,可是你为什么会这样啊,我当初和你在一起,你想想啊……我俩刚开始的时候你连工作都没有,我俩住在这房里,我每天给你打听消息,回来就做饭,你还说以后要好好对我,你不能就这样啊!”陈小青边说,眼眶里的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流,张牧看见那像泉水般的眼泪润湿了陈小青的脸颊,他觉得陈小青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都快哭干了。可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张牧只是木然地站着,看着陈小青在那儿孤零零地诉说和哭泣。
屋子里黑漆漆的,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在这广袤的寂静里,张牧再次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那些让他曾感到刺痛的话,如今想来,却没有那么令人愤恼。他仔细地回想,他觉得有许多都说得在理,是啊,是我辜负了陈小青。那些被压抑太久的歉疚,他曾想绕过去却又终究要面对的失落,一时全都涌了过来。那令人伤痛的洪流,在许多令人落寞的日子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张牧躺在床上,他想着这些事情,他仿佛看见了陈小青脸上那些流淌的泪水,那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像两条决堤的河流,张牧伸出手去挡,可那流淌的泪水却怎么也停不住。张牧感觉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在黑夜里,他在对自我的愧疚中,孤独地默数着往日自己的种种不是。
7
起初张牧的脑袋昏昏沉沉。或许是酒精起了作用。钝重感不时袭来,如浪潮般渐次地漫了过来,他的头颅里泛出嗡嗡的声响,取代了野猫叫声的是鸟鸣,它离张牧更近,像是就在他床头一样,它们的叫声让人心烦。那是种不止息又短促有力的鸣叫,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张牧原本就不安的心。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夜他睡得很不安稳。恍惚中似乎听闻许多声响,那些声音切实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就如进了剧场或者某场盛宴,那些混沌的黑逐渐清晰了起来,于是幕布就这样被拉开。诶,小伙子,准备好了吗,今宵夜尽终难忘。是谁的声响?他还没有缓过神来,眼前就已亮起来了。
老式霓虹灯装点的旋转门外,交叠如城堡般的建筑上竖立着的圆筒形玻璃灯塔,夜晚时灯光璀璨。不断有人从张牧身边优雅地踱步走入旋转门,男士们穿黑西装、白衬衫或系领带或系蝴蝶结,身旁挽着的女士则穿各色裙装或旗袍。张牧身上则是直挺的黑西装、白衬衫,黑色蝴蝶结别在衬衫领口,脚上穿着尖头黑皮鞋。红绿相间的霓虹旋转门外是穿侍者服的引导员,面对来人他们都会微微弯腰,一手放于后背,一手朝旋转门内摊开。张牧恍恍惚惚地朝旋转门走,他觉得晚上的酒劲还未全消,双腿仍有点软绵绵的。步入旋转门内,扑面而来的是管弦乐队吹奏的曲声混着爵士鼓,敞亮的大厅中央白色雕花大理石旋梯直通二楼,见到张牧走入,一位穿黑西服的侍者立马过来,他先是弯腰鞠了个躬,接着礼貌地问了一句:“张先生,今夜您的舞伴呢?”张牧没有多想,便回答说:“她正在舞厅里呢。”在侍者引导下,两人顺着旋梯步入了二楼,平整宽阔的舞厅映入了张牧眼中。来吧,今夜来,来打入这繁华的时代曲。舞厅边缘整齐地摆放着铺了白餐布的圆桌,墙壁上悬着绘画或大块闪亮的玻璃,像歌剧院似延伸出来的观台上站满了人,他们侧身谈论,端杯饮酒,女士戴着垂下纱巾的礼帽站在男士身旁。
舞厅里爵士乐团在前方的舞台上演奏,舞厅里挤满了人,方才引领张牧的那位侍者不见了踪影。舞厅灰红的灯光逐渐暗下,成了蓝绿相间的光束,舞曲慢了下来,好似要走向终止。混迹人群中,张牧感觉自己被一种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风情笼住了,那些穿长裙、旗袍的女人们把头发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牵着将头发向后梳得平整的男士在舞厅地板上滑动。他四处环顾人群竟在离自己最近的圆桌旁看见了一位和苏宜紫长得颇像的女人,他本想上前跟她打个招呼,就在这空当里,一首欢快的舞曲响了起来,听着那前奏张牧颇为熟悉。吹奏消落后他望见舞厅明亮了起来,白色的聚光灯打在了舞厅最前边,朝着灯光方向望去一位穿着红色旗袍风姿绰约的女人正在灯光中央,她甜美的声音唱出了欢快的舞曲“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这张牧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陈小青曾喜欢这首曲子许久。苏宜紫正在他眼前要不要去问候呢,就当他犹豫中,对方已经缓步走向他了。对方似乎早已熟识他,没有多说什么,他俩就开始跳舞了,那是一段狐步舞,这种舞步张牧从未学过,但和苏宜紫跳起来却舒服又流畅,这种感觉令他奇怪。
舞厅地下是“弹簧地板”,跳起舞来能随着脚步轻微震动。张牧觉得自己脚底更加轻盈了起来,他就这样和苏宜紫跳了许多曲,舞厅的音乐已从姚莉转成了一首伦巴。苏宜紫摆动着身子,高开衩的旗袍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就在张牧打算牵她继续跳舞时,他却从右侧的人群间瞟见了陈小青的身影,她穿着微黑的长裙下摆绣着漂亮的流苏。望着陈小青在旁侧与人笑谈的模样,张牧心神不宁,他无法再把注意力集中在苏宜紫身上和自己脚下了。张牧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舞步,试图牵着苏宜紫朝陈小青的方向舞过去,苏宜紫对此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两人迈着舞步终于从那头滑到了陈小青身旁。张牧盯着陈小青望了许久,可对方却好像全然不认识他般没有任何反应,终于等到一曲终了,张牧鼓起了勇气邀请陈小青跳舞,她没有拒绝。舞厅的歌曲又转到了四十年代的风格,那是一首周旋的歌,节奏不慢,张牧牵着陈小青绕着舞厅转了几圈,等到了台前时他惊讶地发现,往日印在唱片封面的那个女人此刻竟站在舞厅灯光交汇的舞台上。多么不可思议。
起初张牧和陈小青跳得颇为顺利,可往后他却心烦意乱了起来,身后的舞曲转了几个风格便不再改变,陈小青的舞步虽优雅美丽但几个回合下来也令他有些厌倦。他俩从舞厅前端跳着华尔兹滑行到后端时刚好一曲终了,在舞厅右侧等待舞伴的人群里张牧再次望见了苏宜紫的身影,她那身紫红色旗袍在蓝色的灯光下散发出诱人的甜蜜。舞厅音乐换成了“RumAndCocaCola”(朗姆酒和可口可乐),将方才单调的曲步打破,在这空当苏宜紫已经朝张牧走来了,几乎未想更多张牧便迎了上去,他将黑色皮鞋点地一个漂亮的滑步,向前转身,右手触到了她的指尖。“如果你曾到过千里达岛,那儿会使你忘返流连”,配合活泼欢快的舞曲,张牧和苏宜紫跳了很多从未跳过的舞步,就在他俩跳起那时美国流行的“摇摆舞”时,张牧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不连续的空白。舞曲变得时断时续,如收音机受了外来电磁干扰,他的耳畔时有嗡嗡的噪音,在那杂乱的噪音中一个声音凸显了出来,那是他父亲的,他分辨得很清楚,那声音说“你,是你,陈小青”,舞曲还在继续冲淡了方才的噪音,可张牧却如受了惊,无法再集中注意力了。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他听得清楚,“是你,是你辜负了陈小青啊”,他听到了父亲在电话里与他说的那些话。舞厅里的歌曲越来越快了,张牧脑海中浮现出父亲那张紧皱的脸,陈小青正站在他的左侧,他和苏宜紫还留在原地么?
他侧头望向陈小青,看着她流露出的眼神,水汪汪地在打转。这时舞曲变得更欢快了,爵士鼓、萨克斯齐声响起,演奏的节奏变换不定,整个舞厅里所有的舞步都变更快了。一个舒缓的过渡后苏宜紫前倾身子贴着张牧更近了,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如昨夜般令人着迷,玫瑰花与苦杏仁混合后的芳香,她丰腴的嘴唇开合着,他听到对方在问:“你快乐吗?”张牧不知道,他不知道,只是他脚底下的舞步随苏宜紫越发快了。张牧留心脚下的尖头皮鞋,舞厅地板的共振令他身子颤动,那感觉如已脱缰绳的野马再不受自己控制了。来吧,今夜来,来打入这繁华的时代曲。那声音又再响了起来,在张牧耳畔带着喜悦得令人难堪的语调,像是某种调侃。来吧,今夜来。他又听见了父亲说的那些话,“你还出去瞎搞,你啊,你。”陈小青还在那里吗,她还在么,张牧望向旁侧她还在,他是否要过去呢?当他还在犹豫时,舞厅的音乐又变换了,那是轻微的甚至有些戏谑意味的曲调,他曾在电影《骗中骗》里听过。舞厅所有人都弯下了身子大笑了起来,他们双手捧着肚子,脚下却随着音乐左右扭着舞步,滑稽得有如卓别林在电影中装扮的形象。张牧眼前,苏宜紫正挽着他的手臂,眯着眼望他,仿佛是种邀请,他是不是该加入她们呢,她旗袍下的身子是多么迷人呀。
张牧挽紧了她的手臂,就当他准备凑近身子时,那声音又出现了,带着些许愤怒,那属于他父亲,他在说些什么呢?还来不及细想,突然,整个舞厅里音乐、灯光全都终止了,像是被人中途掐断了,他听到沉寂里有人鸣枪,连续三声,像马蹄叩击在地上般脆响,有人倒地,许多人在呼唤着“陈曼丽”或者还是“陈小青”?张牧已经听不清了。在隐约中他总觉得,似乎有人隔着某块不可见的帘幕,正远远地注视自己。还来不及多想,一声尖锐的鸣响如警报,刺破了他周身沉寂的混沌。他又听到了那声音。今夜繁华曲终尽,游园惊梦止未休。
【下篇】
8
张牧再次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才刚亮。房间里没开灯,四周的安静让他难受。躺在木板床上,他觉得自己被某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捕获了。那种感受空洞、虚无,广袤却难以名状,他躺在床上动不了,四肢就像被钉住了。他想起自己前几天看的那部纪录片,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被泥沙所压住的海龟。张牧忍着脚踝的酸痛,翻身起了床,他来到窗前,看见外头蒙蒙的雾气里,雨水淤积在公园泥地的凹陷处,淮杭那条绕城而行的灰色河流,在更远处经过湿润的三角洲,流入更平静的灰色大海。这让人想起女人平坦的腹部。
站在窗台前,他想起了昨晚的许多事情,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与陈小青有关的情景。在身体隐约的酸痛里,他想起他俩在淮杭初次见面的场景,他还记起了他俩刚在淮杭住下的情形,这些都是张牧脑海里甜美的记忆。疼痛慢慢变得强烈,生理上的阵痛牵扯他脚部的神经,拉开了苦楚之网。他记得刚住进这个租房时,陈小青特意买了炊具,每天傍晚,她都会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菜,她跟张牧说,既然都住一起了,那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家里有了厨房就不要再随便下馆子了。那时张牧还没有找到工作,他俩的经济窘迫。稍许甜蜜是否能缓解伤痛,那安稳时日里寡淡的温馨。或许唯有困苦的冷静才令人更体味。如果这时候陈小青还在屋里,她一定在烧菜吧,他喜欢看陈小青做菜的样子,张牧想着,她做菜的时候头发梳成的马尾会晃来晃去,那样子可爱极了。
那脚踝的酸痛持续地蔓延。这种酸痛反复地发作,张牧唯有把注意力转移,才能熬过那些它来临的时刻。窗外的树枝上,昨夜吵醒他的那只鸟儿早已不见了踪影。那尖锐的声响,他曾在梦里听闻,那是鸟儿的鸣叫么?还是仅仅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呢?那声音尖锐、有力带着要打破静谧和安稳的决心,像是非把他叫醒不可的样子。窗外那些交错的树枝,冷峻、威严,发出不容置喙的宣判声。张牧想起他的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的样子,那时他把去淮杭找工作的消息告诉了父亲,对方听闻后先是默默地没说话,张牧看见他整张脸都皱起了,有点儿像滑稽的沙皮狗,他原以为父亲会像他高考填志愿时那样严厉地斥责他,可是对方却没有。那时张牧望见父亲陷在沙发里,抿了抿嘴,他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他听到父亲说:“你呀,都这么大了,随便你去吧。”而父亲脸上那两条紧蹙的眉毛悄悄地松弛、垂落了。
陈小青曾为他买过止痛治伤的药。当这种疼痛来袭时,他想着忍耐可以渡过难关,可这次似乎没有他以前想的那么简单了。张牧弯下身,打开床头柜,翻出里边那盒疗伤的药,他看见白色的盒子上面印着“麝香祛痛搽剂”。张牧的父亲告诉陈小青这种药很起作用,他有关节炎,他肯定料想到张牧不会自己去买。张牧把盒子拿了出来,喷了少许药剂。床头柜仍敞开着,药盒的旁边躺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张牧并没有留意,他把喷在脚踝的药涂抹完,就把床头柜关上,起身去洗手间洗漱了。等一切就绪,他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去女房东那儿吃早餐。仍是早上七点半,女房东放着广播体操的音响刚被关掉,张牧准时地遇见了她的男友,他穿着皱巴巴的黑西服,拖着不算壮实的身子,从她的房门里迈出来。张牧想起昨天晚上女房东穿着蓝色薄衬衫挽着别人的样子,只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可笑,被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照样是女房东招呼他进去吃早餐,她穿着那身粉红色的睡衣,细密的汗水沾在脸上粉扑扑的。早餐还是卤蛋和面条。就在张牧拿起筷子准备吃早餐的时候,他接到了王瑜的短信。
王瑜的短信让张牧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短信的内容是邀请他去“蓝朵河”参加生日晚会,在短信里王瑜还特意强调了“今晚酒吧会有很多漂亮姑娘哦”,张牧看着短信的内容,觉得王瑜这家伙昨天肯定是喝高了,大清早迷迷糊糊的,还把昨天的短信又重发了一遍。他想了想,给王瑜拨了个电话,打算调侃下对方,顺便问下王瑜昨晚过得怎么样。电话那头,王瑜的声音很清醒,压根没有喝多了的迷糊劲儿,王瑜接到张牧的电话,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回复张牧说:“你小子昨儿是不是喝多了啊,我是今天生日啊,地点订在‘蓝朵河’酒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能弄错呢,不要多说了啊,我今晚来接你,开那辆和你一起买的小吉普!”这个回复让张牧听得一头雾水,他本想再问个几句,可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张牧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急切地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这很可能是王瑜弄的恶作剧。张牧本想再给对方打个电话,可望见坐在对面的女房东,他突然想起昨天夜里遇见她的情形,她昨天应该也看见我了啊,他想向女房东求证自己没有弄错。可想来想去,他实在想不出合适的问法,昨晚他可是看到她跟着个男的走一起的啊,还不是她那个公务员男朋友,难道他该去问她是不是出轨了?这样显然很蠢。就在这个空当,女房东已经起身了,她踱步到客厅里拿了张歌带放入了音响中,一曲上世纪老上海的歌曲缓缓流出,听着这乐曲,张牧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昨晚女房东胸口的那只鲜红的蝴蝶结,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于是他开口朝对方问道:“胡姐啊,你是不是有件蓝色的薄衬衫啊,就胸口有个蝴蝶结的那个。我听人说可好看了,怎么没见你穿呢?”
女房东听完这话觉得有些奇怪,她回复张牧说:“以前是蛮好看的啦,那是我前夫送我的,都放在柜子里好久了啊。离我上次穿应该有四五年了吧,现在都旧得不行了。怎么了,想买件送女孩啊?我觉得那件都过时了呢,现在的女孩子啊,喜欢新潮!”张牧在心里肯定是一万个不相信,他昨天明明看到了那件衣服,她穿着还是崭新的,怎么可能是她前夫送的呢?张牧顺水推舟地回复说,现在流行复古款,他想看一看。女房东觉得一件旧衣服,看了也就看了,还能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就答应了。女房东领着张牧到自己的房间。衣柜被打开了——衣柜被打开之后,张牧突然懵了。他昨天看到的那件蓝色薄衬衫,正挂在衣柜的最里层,而它的颜色也远没有昨天他看到的那么明亮,相反它已经因被放置太久而灰扑扑的了。张牧在衣柜门前呆立了至少一刻钟,他的脑子热烘烘的像个锻铁炉,他不断地重新搜索着与昨天有关的一切。从衣柜重回客厅,张牧下定决心要弄个明白,他想今天就跟着王瑜再去酒吧,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客厅音响中周璇的声音还未休止,那甜美又略微尖细的声音,令他觉得颇为熟悉。向女房东道了早安后,他把碗筷收拾好,便转身离开了。
张牧走进了楼道。楼道狭长、昏暗,张牧心里乱糟糟的,还未来得及去想更多事情,他便听见那悠扬的口琴声再次响了起来。飘扬在楼道里的乐曲和昨天的一模一样,不过这次它显得更响亮也更流畅了。张牧仔细地听着,这熟悉的旋律像一缕清泉缓缓地流进了他的耳朵,这声音缓和了他内心的焦虑,张牧把自己的脚步慢下来,轻轻地呼吸,尽量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他仔细地听着,他感觉那声音隐约是从楼道的右边传来的。张牧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步走去,他确信自己的方向没有错。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张牧走到了楼道当头,外边清晨的阳光,正透过窗户柔和地投落进来。隔着窗户玻璃,张牧望见在外头的小草坪上,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中年男人,正陪着一个小男孩儿在玩耍。张牧从小男孩脸上幸福的微笑猜测,那男人应该是男孩的父亲。小男孩骑着一辆矮小的蓝色单车在草坪打转,他的父亲则弯着腰,跟在他身后,一边吹口琴,一边摇头晃脑佯装做要追赶小男孩的样子。小男孩奋力地蹬着车轮,把脚底下那小小的轮子踩得飞快,脸上乐开了花,小男孩的父亲则咧着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见这个场景,张牧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松软了,方才紧张的情绪也淡了很多。他离开了楼道,朝着单位的方向走去,他在心里期盼着晚上的宴会能早点到来。
淮杭春雨过后的傍晚,张牧觉得一切如常。王瑜开着那辆黑色小吉普来接他了。他开着和昨天一样的玩笑。商业街里,穿着动物园工作服的宣传人群,举着印有动物园图标的牌子和宣传画,走在人群里发放宣传的单子。张牧望见那幅宣传画上边写着动物园最近的活动,旁边印着金钱豹、猴子、黑熊、狮子以及其他许多动物的图片。那头满身棕黄鬃毛的狮子令他印象深刻。绕过几个弯,张牧跟着王瑜,走过光滑的石板路,来到了“蓝朵河”。酒吧的老板张牧昨天见过了,那个蓄着山羊胡的男人指着隔间里的装饰,对张牧和王瑜说,这可是地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风情。在张牧记忆中,一切都和昨天晚上那么相似。人群稀疏地入场,外头两棵高大的槐树,在酒吧门前投下清晰的影子。张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舞会开始后,酒吧气氛被调动了起来,苏宜紫出场前的喧闹一如往常,她这次更性感了,通体发亮的黑色紧身舞裙,在薄薄的蕾丝材质下丰腴的身体若隐若现,她的身材真好。苦杏仁里浇了蜜桃汁,在板结的土地里结出丁香;四月,春雨挑动呆钝的根。她伸出白皙的手臂触到裙角,随着乐曲轻轻撩起,幽蓝的灯光投到她身上,她多像在黑夜的精灵。在苏宜紫表演完之后,王瑜仍是把她招呼了过来。张牧再次被眼前苏宜紫那迷人的身体所抓住,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顾着和她喝酒,私底下觊觎着苏宜紫那火辣的吊带礼裙下面雪白、柔软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内心的欲望在不听使唤地蠢动;四月,春雨挑动呆钝的根。
拉着苏宜紫从酒吧后门出来时,张牧回头望了眼酒吧,他看见在欢庆人群的脚下酒吧的地板上正泛着幽光,那像是波澜泛起的蓝色湖面。他还是碰见女房东了,在河边湿润的晚风里,她胸口那个红色蝴蝶结令张牧恍惚的神智陡然清醒了些。女房东没有和他打招呼,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他专注地望了女房东身旁的男人一眼,之后便匆忙地领着苏宜紫去往酒店了。当晚张牧的激情并未有消减。可他却在和苏宜紫做爱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不出来,他也不愿再想,他再一次沉浸在了情欲的浪潮中。她像个精明的猎手。她设下了巧妙的陷阱,捕获了他的身体,俘虏了他的心智。她令张牧意乱神迷。张牧完事后,便自顾自地倒在床上睡去了。他睡得不好,脑袋又昏又沉,一直嗡嗡地响。
到凌晨四点时,一声尖锐的啼叫划破了他的睡梦,张牧猛地睁开了眼。几点了?天亮了吗?她还在么?是不是走掉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张牧转身望向旁侧,苏宜紫正把他放在她身上的手臂挪开,他尴尬地把手缩回,他问对方是不是想找水。苏宜紫没有回答。紧接着是“啪”的声响,非常清脆,他听见苏宜紫抱怨:“你的屋子里有蚊子啊。”张牧撑起身子,直直地坐在床上,他看见苏宜紫把衣服整理好,穿上鞋子,从房间里迈步出去。她甚至没有告别。高跟鞋磕在地板上,发出乱糟糟的响动。随着沉闷的关门声,苏宜紫从他的房子离开了,张牧呆坐在木板床上,脑袋里茫然一片,他摸到床头的那盒烟,抽出一根点上。多么相似,这一切多么相似。张牧被烟呛到,他开始咳嗽,等着平缓下来,他僵直身体躺倒在了床上。塞满房间的恍惚静静扩散,淹没了他,像海浪慢慢地淹过岸边的礁石,没过了他。在床上他大口抽烟,深呼吸,烟头忽明忽暗,他从恍惚的幕布里探出了头来。他觉得自己正逐渐清醒起来。
房间里除他再无别人。地板上留着苏宜紫穿过的陈小青留下的性感衣物。张牧说不出的难受,他觉得喉咙被堵住了,房间里的沉闷像海绵,吸水变重,把他胸腔填满。刚刚的鸟鸣是梦里吗?那尖锐、响亮的声音在窗外反复了许多次。他灭掉烟,拾起那些衣服,整齐地叠在床头。呆呆地看着那些衣物,张牧感觉不到任何的性感与诱惑,他只觉得孤独,在沉闷的夜色里多么孤独,他不知道刚刚那个女人——苏宜紫,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联?他想他俩或许根本就没有关联,只不过是某些催情的巧合让他们碰到了一起。“那些孤独所缔结的伤口,只有色情才能抚平,抚平你,抚平你那渴望被幸福摧毁的心肝。”他突然很想念陈小青了,此刻,他孤独地坐在床上,嗅着房间里生铁般寒冷的沉寂,他觉得自己满脑子都只有她了。他想念陈小青扎起的马尾一晃一晃的模样,他站在厨房门边看见陈小青系着紫色围裙的样子,她站在湖边的夕阳下,黑色的连衣裙随着晚风轻轻地扬起,六月的微风夹着湖水湿润的气息。房间里充满了空洞的寂静还有逐渐扩散、蔓延的黑。她伸出纤细的手臂装作要打他,还边笑着说:“你呀!你真是色胆包天啦!”还有他俩的争吵,陈小青就那样站在房间里,她边摇头边哭,她的眼泪像是两条决堤的悲伤河流,不停地流淌,可他却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窗外为什么没有鸟鸣了?来点声音也好啊,随便什么。他看着她孤零零地站着,望着她诉说、哭泣。她多像被遗落在了荒野的小猫啊。她是无助的,需要关心和抚慰。哪怕仅是一个沉默的拥抱。可他却只是木讷地站着。四周只有不流动的,死水般的沉寂。
窗外的鸟鸣消失了。张牧无法确定那尖锐的啼叫究竟是从哪发出,是他的梦还是窗外?房间里烟味缓慢地扩散,他重又想起了在商业街见到的动物园那图。那头年老的狮子。他曾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见过,它在里边垂着头,缓慢地踱步,透露出一股年迈的迟钝。他看过的那个纪录片里,在荒野上和狮群走散的老狮子,它挪动四肢,背脊也随之缓慢地起伏,关节炎,它在非洲炽热的原野上奔驰过么,那张皱起的脸,它年轻时也曾是狮群的领袖么?张牧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的脚踝又缓慢地疼了起来。他把自己要去淮杭工作的打算告诉父亲时,他凝视着眼前那张皱起的老脸,他发觉往日那双蹙起的眉毛,悄悄地松弛、垂落了。那只离开了自己子辈的老狮子。那个失去了自己王位的流亡国王。他听到对方呼出的那声轻微的叹息。很多张牧想了许久的问题重新来到了他的脑子里。他想起了牛顿,他想着究竟是种怎样的“力”把人和人牵引到一起来呢?眼下这些何时是尽头?
究竟是什么?那些被隐秘又强大的规律所牵引的相依。人们口中常说的“宿命”。牵引他和陈小青走到一起的究竟是什么,而苏宜紫呢,是生理冲动和情欲么?那他的父母、她的家庭、他的爷爷,又是如何与他联系起来的呢?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亲近又遥远的关联究竟是什么。他又想起了那些悬浮在天宇间巨大的天体,它们昼夜不息,孤独地转个不停,它们如此遥远,可又多么真切。张牧只觉得无助。苏宜紫离开的时候还回望了他一眼,她会懂吗?张牧不愿再想了,他只是很想再见他们一面。
9
张牧躺着,就如乘着木筏飘荡在无际的海洋里。那令他熟悉的虚无、沉寂又空洞的感受,仿佛带着旧日的温度,从他已逝的日子中递送过来。那像他望不见的阴影,夜色在这即将消逝的夜晚又把那沉重的虚无摆到了他的面前,这令人难熬的感觉简直如阴森森的高墙般难以穿越,这阴影跟随他已久。躺在木筏上,摇摇晃晃的感觉让张牧瞌睡,他只能感到摇晃却又无法感受到移动,如果透视地看这个场景他想或许是这样:仿佛一叶扁舟悬浮在孤独的静止里,汪洋的大海中只是上下颠簸,却并不前行,直到它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接近难以穿越的陆地,慢慢地转了过来,逐渐露出开阔的小湾;张牧入睡了,那就是舞会的泊地了。
这次没有老式霓虹灯装点的旋转门,也没有交叠如城堡般的建筑。张牧环顾周身,穿着羽绒服头戴针织帽的年轻姑娘挽着男友走动,更远处是手举荧光棒的小孩在父母的簇拥下玩耍,人群中央那口竖起的大钟表盘投射在四周的白光里,这里是淮杭市的雨花广场,宽大的荧光屏滚动地播放着这年仍剩的时间。张牧望了眼那上面的数字,31分58秒,这令他熟悉的数字。他仍记得自己和陈小青初次跨年时就是在这里,他俩从旁边的公园散步到了这里,可如今陈小青在哪呢?淮杭冬日的空气干冷,呼吸时能看见鼻腔里呼出的白色雾气,和春日不同,吸入这空气人们的肺会生疼。仿佛是不让张牧想太多似的,广场有人在放爆竹了,新年不是还未到么,张牧朝那声响望去,发现放爆竹的是几个调皮小孩。在这连串的响亮爆竹声里,一段悠扬的口琴声显现了,它带着独特的颤音,从高音区缓慢地往低音部滑去,旋即又迅速地转回,这种吹奏方式他曾十分熟悉,蛰伏在他脑中的记忆竟以这样的方式归来了。
人群中有人呼唤张牧的名字,那声音他熟悉极了。张牧转过身去,在离不远的广场凉亭里他望见了那几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个子不高的男人穿着灰绿的棉袄,他看上去没有那么严肃、冷峻,相反透露着老迈的温情,他的身旁是位穿羽绒服的女人,她穿着红色羽绒服的样子令他想起许多夜晚的汤,就在他俩旁边是位老人,他挺直身子头戴一顶黑色的保温帽,像多年前坐在张牧身旁的样子。这些人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的父亲、母亲,还有爷爷。寒冷的空气中还能嗅到晚风吹拂来河水的气息,夹杂着冬季公园里阴郁的花香,这一切多么真实。张牧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真的站在雨花广场拥挤的人潮里。顾不了这么多,他便朝那些人走去了,在这些令人生疑又困苦的日子中,他多想能再见他们,他有太多的话要说了。张牧快步走去,就在他即将走到他们面前时,却又被拉住了。张牧侧头看见了陈小青正咧开嘴笑的脸,那微眯的眼他有多久没有再见了呢,他不知道,她穿着那年冬日他送的蓝色大衣,甜美的笑容如泉水般淌进了他的心。
太快了,在这冬日的夜晚,那些早已远离的事物却突然被他捕捉到,这些都来临得太快,让人不由地想去分辨这究竟是否发生在梦境。张牧被喜悦拉拽着,还来不及细想,他便跟着陈小青往前走了。盯着眼前的这个人,张牧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呢,那些早已被他错过的日子却再一次地降临在了他身上,仿佛从未远离或者仅是刚刚才发生,这令人欣喜的恍惚,他宁愿沉浸其中,即使永远是这冬日的夜晚,即使新年的黎明还没到来。是欢快、明亮的乐曲声,将张牧从怀想中剥离了,他眼前是“福音”音像店林立的货架,整齐的木架上叠着许多的音乐碟,店里悬挂的音箱反复播放着“Happynew year”,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这熟悉的旋律和场景,勾起了他心底的失落,张牧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在耳畔欢快乐曲滴成的小河里,他身旁没有了陈小青的身影,只有在货架间逡巡的穿着冬衣的行人。张牧停下了脚步,他急切地想去寻觅那已不见的身影,像许久前曾做过的那样,就在此时乐曲声也恰到好处地停止了。张牧突然停下了,这次他没有慌乱地探头寻觅,相反他扬起了头,像是正在等待某位老友的来临。她发声了,就在张牧将头抬起的那刻,音像店悬壁的音箱里再次播放出了那段悠扬的女声。那声音带着细腻、深沉的柔情。
像黑夜里远道而来的友人,乐曲重又抚慰了他已失落的心。张牧听到有人吹口哨,那哨声悠扬像是他曾在哪里听闻,接着递次来临的是人群的欢呼,他缓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在雨花广场了,陈小青正挽着他的手臂抬头站在他的身旁。喧嚣的人声似乎都在热切地等待那即将来临的时刻,好比童年时他曾与玩伴等待南方久违的落雪,即使黑夜仍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那巨大的荧光屏幕上倒计时也已走到了尽头。突然轻飘飘的,就在所有数字都要归零的时刻,轻飘飘的,整个雨花广场想起了悠扬的曲子,那是《LeNozzediFigaro》,张牧曾与陈小青听过许多遍,它诙谐又幽默,轻快的节奏像是少女在湖面踏着轻盈的舞步。整个广场静了下来,人群仿佛正在共同地等待着什么。
张牧望见荧光屏上计时表不见了,显现出来的却是他曾见过的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大舞厅。蓝绿相间的灯光里,许多穿黑色西服、白色衬衫的男人正挽着穿旗袍或长裙的女士跳舞。镜头渐近,落在了一对正在舞蹈的年轻人身上,那女人微黑的长裙下摆绣着漂亮的流苏,随着转动的步子轻轻地飘起,那是他和陈小青。舞曲快要结束了,他俩收敛起了脚步,踏着最后一个音符,朝镜头优雅地鞠了个躬。接着,荧光屏上显现了巨大的“新年快乐”的字样,整个广场都响起了欢呼声,似乎在场所有人都在为已来临的新年庆贺。张牧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紧了,他环顾四周,发现身旁正站着他的家人,还有陈小青。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关于所有这些令他莫名其妙的事,他弄不明白是否是巧合或者机缘,只是当他再次望见这些自己熟悉的脸庞时,他知道,自己有多想上前去紧拥住他们。
10
“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即使我现在想来还是这样。”女房东坐在张牧对面,拿着筷子搅拌着碗里的面条,她的脸颊粉扑扑的。有那么片刻,张牧觉得她脸上的粉红快要凝滞了,就像她的微笑一样。“那时候我还以为那件衣服我每年夏天都会穿的。至少会穿给他看。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你看看,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候我俩才刚到淮杭,我们想在这里生活好好生活,我俩结了婚,开了个小旅馆。就是我现在的这间。”她低头,用手摩挲着桌子上的那件衣服,抿了抿嘴角,“这件衣服他刚送我的时候真是很漂亮啊,那红红的蝴蝶结明亮得很。他是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他说:‘以后每年的这时候你都可以穿着这件衣服啦。’他还第一次带着我去了酒吧。他说以后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都会带着我去那里的。”她突然不说话了,她沉默了一阵子,张牧看见她的嘴角正往下撇,他知道她正在努力地忍住悲伤。
“可是他变了。当我俩的旅馆生意好起来之后他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尽力地对他好,可是他还是变了。他变得喜欢出去玩,喜欢和不同的女人搞在一起。起先我是在忍。我总想着他会变回来的,每次想起我俩的那些快乐的日子,我总会对自己说‘他会好起来的,他只是需要些时间’。我想着办法留他下来,那时候我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可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张牧静静地听着,他看见她用手抹了抹眼角,他觉得他俩仿佛已经相识多年。她继续说:“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他一点都没有改。就像是挑衅一样,是‘挑衅’,你懂我的意思,是么?他在我生日那天居然带着女人回来乱搞。那时候我跟他说,自己要出去一趟,去我的亲戚家。他信了。我本来想给他一个惊喜,我穿着他买的那条裙子在晚上回来了,我本来是想给他惊喜的啊。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他和别人搞在一起,在我和他的床上。你完全无法想象我的失望,我的无助,你永远无法想象。”她把手里的筷子放下,倚在凳子上,往后仰了仰头,就像是要把那些在眼里打转的泪珠收回去。接着她说:“我决定离开他了。后来我离开了他。”
张牧坐在她对面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本无意让她这样。他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却没有料到这些故事后边的那些。张牧多么想去安慰她,他是多么想在脑子里找些话语去安慰她啊,可他找不到合适的字句。他只是觉得她说的这些场景令他多么熟悉,可是他又无法确切地将这熟悉落实。他的脑子里茫然一片。在她后来的讲述中,张牧得知,她的前夫在她离开他后曾经销声匿迹了好一阵,旅店由她在管,那些日子里她以为对方会来找她,她还在等,可是最后得知的消息却是他已经离开淮杭了。张牧把碗里的面条缓缓吃完,他找不到应付这种事情的方式。面对这些,他好像从来都只会沉默。吃过早餐他就离开了,他跟她说了再见,而对方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张牧走在楼道里。楼道里颇为安静,这安静让他觉得难受,他总感到少了些什么。他意识到了今天楼道里没有口琴声了。在空荡荡的楼道里除了他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了。那悠扬的口琴声消失了。他沿着楼道走,软底鞋踏出沉默的轻响,这声响空洞又失落地在通道里回荡,他心里期盼着那口琴声会再次响起,就像以前的许多次那样,可他能听到的却是整个楼道冷漠的回答。或许它根本就没有回答,它沉默着,仿佛正冷峻地回绝了张牧的试探。张牧走到了楼道的尽头,他来到窗前,探身望向外头,他盼望着能从楼道的窗户里看到那对父子的身影。可外边的草坪上空荡荡的。柔软的阳光仍平和地投落进来。张牧不再有期望了,他感到怅然若失,已准备好了去接受外头街道上车辆嘈杂的声响。他走出了楼道。那熟悉的口琴声在早晨微薄的凉气中显现了,伴随着爽朗的笑声,张牧循声望去,看见那对父子正在楼房旁高大的槐树下玩耍,父亲正教小男孩吹口琴,他俩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那辆蓝色的小自行车斜斜地倚在树干旁。张牧本想上前去和他俩说说话,但是他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他俩多么幸福啊,多么平和、安稳又暖人的幸福。他父亲年轻时也这样的温和、帅气过。他不愿去打扰他们。
夜晚,张牧又坐着王瑜的车子去了酒吧。在车上,他对王瑜开的那个玩笑没有任何的感觉。吉普车快速地滑过街道把行人纷纷甩到后头。他觉得那个笑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笑。王瑜说完那个笑话,只顾着自己笑去了,他根本没有留意张牧的反应。在王瑜令人熟悉的笑声里,张牧想起了苏宜紫。这个笑话让他恶心。在商业街他仍看见了那个宣传海报。人群穿着动物园图标的衣服举着牌子,那上边印着的图片,让他从寻觅中再次捕捉到熟悉的亲切。那个蓄山羊胡的小个子男人,他站在酒吧隔间里,指着墙壁上的装饰,脸朝向张牧准备说话,他身后的人群缓慢聚集。张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隔间的墙壁上挂满了油画,在这些油画中有一幅西班牙的作品,陈小青曾跟他提过,她说这是一位名叫坎塔耶茨的艺术家画的,它的名字叫“命运”。山羊胡伸出手,指着那块挂着油画的墙壁准备说话,他张开嘴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张牧就抢先说道:“这是地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风情吧。”这让那男人觉得奇怪,那张留着山羊胡的脸上嘴咧得有些僵硬,他稍有惊讶,但马上就应和着张牧:“一看你就是行家啊!我精心布置的装饰你一眼就看明白了!”
王瑜生日宴会是晚上八点举行。张牧和王瑜到酒吧隔间的时候还只有七点半,酒吧门前那两棵槐树撑起的伞在路上投下柔软的阴影,时有微风,酒吧还没太多人。山羊胡和王瑜已经开始喝酒了,张牧则在酒吧里逡巡,他仔细地观察着整个酒吧的布局、装饰,像是在核对某些预先计划的事。他在酒吧转了几圈,已经到七点四十五了,参加宴会的人陆续到场,热气逐渐从聚集的人群里冒出来。张牧走到王瑜面前对他说:“哥们,我觉得这个酒吧隔间蛮有特色的,今晚你办生日宴,我来帮你打打下手!”接着,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张牧说他想在酒吧当一晚上的酒保。这个想法令王瑜和那个山羊胡男人觉得有些奇怪,但他俩还是答应了。就在张牧去换酒保衣服的时候,他俩还不忘提醒,待会儿有精彩的表演,到时候要记得加入他们。张牧满口答应,他匆匆地踱步到了换衣间,换上了酒保的衣服。在换衣间里,张牧还特意选了顶深色的帽子,他压了压帽檐,刚好可以半挡住脸。生日宴开始了,酒吧里有蓝的灯光亮起,墙壁上挂着的音箱流淌出舒缓、动听的歌谣。张牧选了个离人群颇远的柜台站着,那地方临近酒吧后门。宴会上的人们玩了起来,酒瓶在人群中传递着,大家都不知道张牧在柜台那边做什么,也没人留意,他们几乎快把他忘了。张牧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想起中午的时候女房东和他讲的关于她前夫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推算好了时间。五年了。他知道自己正在等待。
张牧穿着酒保的衣服在酒吧柜台里站着,带着河边湿气的风不时地从酒吧后门吹进来。那边欢庆的人群里,苏宜紫开始表演了,酒吧的音乐变得明快起来,中央的灯光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那光芒配合着音乐变得魅惑异常。苏宜紫穿着紫红色的蕾丝吊带裙,丰腴的臀部被蓝色的小裙子包裹,她蹬着鲜红的高跟鞋,嘴唇上浓艳的唇膏在闪光灯的照耀下,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泽。她踏出媚人的舞步,把舞会推向了最高峰,酒吧里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张牧站立的酒吧后门不断有人进来。
张牧等了许久,苏宜紫的表演已经进入最精彩的部分了,在人群越来越响亮、尖锐的欢呼声里,他望见两个年轻人从酒吧后门进来了。张牧低着头,掠过低低的帽檐,他看见那女的穿着浅黑的长裙,男的则穿着件深蓝的牛仔衬衫,他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两个年轻人落座后点了酒,张牧不会调酒就只好斟酒,他起先不敢抬头,生怕那两人看到自己。他在等待时机。眼前的两个年轻人越喝越欢了,他俩还不时地高声呼喊,应和着隔间中央那些欢庆的人群,这时张牧才敢稍稍地抬起头来。隔着自己低低的帽檐向前望去,他看到了陈小青。她喝得满脸绯红,像是有两朵绚丽的晚霞贴在了她的脸颊上。多么可爱,张牧想。苏宜紫正在酒吧的那边跳着热烈的舞蹈,张牧不想回头去望,他的所有心思都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身上,她笑起来的样子,她和旁边的那个男孩斗嘴的样子,张牧本想去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在酒吧热烈、喧闹的气氛里,他只想静静地看着、听着。
生日宴到了最高潮,张牧听见酒吧的音箱里,有人合唱了一首《广岛之恋》。接着,他看见有个男人牵着穿红色吊带礼服的苏宜紫从欢庆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眼前的那两个年轻人斟酒,他瞥了一眼那个牵着苏宜紫的男人,他觉得他那醉眼蒙!的双眼真的好滑稽。那双被欲望冲昏了脑袋的红眼睛宛如家兔般聪明伶俐,他曾经多么的熟悉。夜晚悄悄滑过去了,如外头明暗的流星,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不见。
张牧好想和眼前的那两个年轻人说些什么,他想和陈小青说,他更想跟那个穿深蓝衬衫的男孩说,可他找不到合适的方式,他也没有勇气。他站在酒吧的柜台后边,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默念,斟完这杯酒就说,可他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他该说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他摸到了自己酒保的衣服里有支笔,还有纸,可他不敢拿出来。他不敢面对陈小青那笑容灿烂的脸庞。那曾让他心醉,令他想念不已,如今在他眼前可他却无法触碰的脸庞。爱是什么?他想起塞林格的那句话。爱是什么?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他徘徊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年轻人走掉了。
生日宴结束之后,张牧又看见王瑜了。他抱着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女人,满脸通红地跟张牧打招呼,张牧走了过去。对于张牧还在酒吧里这个事情,王瑜只觉得奇怪,他张开满是酒气的嘴朝张牧说:“诶,你小子怎么还在这儿呢,你不是把苏宜紫弄走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不成就完事了?”张牧不置可否。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11
站在“蓝朵河”酒吧门前那两棵大槐树浓密的枝叶下,张牧望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路灯渐渐亮了,灯光氤氲出淡黄的雾气。王瑜已经在酒吧里面了吧。张牧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借着路边昏暗的灯光,浏览着那个黑色封皮的相册。看着里边的照片,他的心里涌动出一股暖流。时间差不多了,他知道还有事情等待着他去完成。酒吧隔间的墙壁上,那幅坎塔耶茨的《命运》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暗暗地发着微光。画里的内容张牧如此的熟悉。他走近了那幅画,伸手抚摸那金色的画框,那些起伏的纹路如波纹般交织在一起。张牧看了看画里那位穿着黑色囚服的年轻男人,他记得陈小青曾说过这幅画还有另一个主题,他知道那个主题是什么。他默念着那个主题,他想起了他的父亲还有陈小青还有许多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张牧走进了酒吧隔间的第三道门。王瑜和山羊胡正在外头喝酒。张牧在换衣间里逡巡,他四处翻动桌屉,终于在房间的某张桌子里发现了支笔。他把手上拎着的酒保服穿上,对着镜子仔细地把衣领抹平,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想了想,把那支笔放进了口袋里。他又开始在房间里找了起来。他在寻找一张纸。那张纸的具体位置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凭着感觉去摸索,终于找到了它。他用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接着把笔和纸条藏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张牧寻到了酒吧后边的柜台,他站在那里,嗅着从门外吹来的带着河边湿气的晚风,那咸湿的气味让人想起海面上跳跃的白色浪花,一朵盖上一朵,像是被人轻轻地踹起,又被后头的海浪淹没。张牧把自己的心思沉下。他在等待着那两个年轻人的到来。
他们终于来了。张牧把黑色的帽檐压低,他不能让他俩看到自己。这次他下定了决心要做些什么。酒吧的音乐逐渐变得神秘而妖娆,这令他熟悉的曲子,鼓点更密集了,贝斯的声音于空中穿巡,他知道苏宜紫要开始跳舞了。张牧只是低头倒酒,没有抬头。响亮的音乐声被他拨开,张牧专注地听着眼前女孩说的那些可爱的冷笑话,他想象着对方说笑话时眉毛扬起的样子。他觉得很温暖。时间静静地流逝,张牧眼前的那个男孩已经喝得有些恍惚了,他俩准备离开。这刻张牧还是犹豫了。那女孩催促着男孩起身离开,张牧把手放进衣服口袋又拿出来,如此反复了许多次。男孩起身了,他准备朝着酒吧后门走去,张牧终于鼓起了勇气,他从衣袋里拿出了那张写了字的纸条,佯装做要去扶那男孩的样子,迅速地把纸条塞进了男孩的上衣口袋里。他在心里祈祷,他希望对方能看到。他知道自己的字迹从本科毕业就一直没有变过。
生日宴结束后,王瑜喝得满脸通红地来找张牧。他双手环抱着个年轻的姑娘,戏谑地问了几句关于苏宜紫的问题,张牧知道对方并不真的需要回答。他知道王瑜只是喝得太多了。张牧目送王瑜搂着个年轻的姑娘离开了酒吧,他换下了酒保服,步行到柜台和那个山羊胡老板聊了几句,就从酒吧后门出去了。酒吧后门外邻着条河,到了深夜,路上的行人稀少,河水在路灯下流淌着,张牧想,九月份的淮杭是多风的季节,到了晚上更是如此,他把自己的衣服拉得紧紧的,可这时河风却未有明显。轻柔的晚风缓缓送来河水的气息,张牧孤零零地站着,感到自己脚踝的疼痛正逐渐地消失,他望着眼前那宽阔的河面,不知不觉间,身边多了个人。那人拍了拍张牧的肩膀,他侧过头望去,原来是酒吧那个蓄着山羊胡的老板,此刻他已经换了身深色的衣服,站到了张牧的身边。在夜色里,他衬衣的胸口别着枚银色的徽章格外明亮。
那个山羊胡老板对张牧说,当初选这个地方建酒吧,也是因为这儿有条河啊,赶上这种时候,静悄悄的,一眼望去多么有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情调啊。只不过再过阵子就要起风了。酒吧老板说完这话,拍了拍张牧的肩膀,之后就不说话了。他俩在河边沉默地站着。嗅着河水湿润的气息,张牧开始想象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模样,或许它有浅色调的房屋和宽阔的广场,下午四点热气消散,楼宇间夜色正缓慢地聚集。张牧感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这嗡嗡的声响把他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幻想中牵了出来。他拿出了手机,发现那是他妈妈发来的短信,整整六条,还附了张照片,他逐一查看。他的父亲终于也六十岁了。张牧看着母亲发来信息,他想起了父亲松弛、垂落的眉毛,他似乎看到了那头年老、沉默的狮子那温情的侧脸。他决定给父亲打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将收敛起自己往日的芒刺,平和耐心地对待所有他惦记的人。
河边的晚风,渐渐大了,张牧上衣的领子被吹得飞舞了起来,沉寂的黑被搅动打破,仿佛广场的灰鸽受了扰动纷纷飞离了人群。张牧倔强地抓紧了眼前的栏杆,他对渐渐大起的风声全然不顾,只顾着专注地望着眼前那条宽阔的河流。人群匆忙地行走着,仿佛正在躲避某场突来的雨水,张牧眼前朦胧得像沾上了晚风的湿气。他想起了曾看过的那部法国电影,在影片的结尾,万人赤裸地在广场上铺展开身体,他们被嗅觉所蛊惑寻求着最原始的刺激,空气里飞扬着不安和骚动的气息,而在这些波动起伏又灼热的场景里,主人公孤独地站在断头台前却回忆起了那个剥杏仁的女孩。这柔软带着温热,像送给爱人的被折叠的手巾,那时他已经掌握了迷惑人心的方法,却无法得到一个他想要的亲吻。爱,多么珍贵又难以捕获。爱,失去难再得。
河面上的大风仍在刮着。张牧立在河边上,他孤独地扶着河边的栏杆,河面翻腾起暗色的波浪,那种难以名状的感受再次涌来。望着眼前流动的河水,张牧感觉正只身飘荡在漫无边际的水域上,身边连绵的水浪已把他远远地推离了陆地。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陈小青曾给他唱过的一首歌,名字叫“何日君再来”。明天究竟还有怎样的事情在等待,他不知道,就如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再与她重逢。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明天还能见到她么?张牧暗暗地问自己,他企盼眼前的河流能给自己答复。可河流却只是沉默着,急急地向前奔去。他想起了晚上给那个男生塞的纸条,他望着眼前波涛翻滚的河水,期盼着男孩能懂,他希望自己的那张纸片能在男孩需要的时候变成一艘船,能让他和陈小青再重逢,能载着他俩一起在风浪中驶向彼岸。
12
王瑜走后,张牧准备独自回家。从“蓝朵河”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河边的晚风吹了阵子逐渐停息,张牧和酒吧老板在酒吧后门小走廊里聊了会,再喝了几杯酒,之后便彼此告别了。就在张牧举起酒杯和山羊胡饮下当晚最后一杯酒后,他想起了王瑜那双微眯的眼睛,便一脚踏入了外头的夜色中。从“蓝朵河”到租屋的路途并不遥远,往日搭乘王瑜的小吉普只能沿大街,此时他独自步行,决定绕个近道。
这条小路他从前走过,这里到了夜晚行人寥落,没有了商业街昼夜不歇的喧闹,四周静悄悄的,几盏老旧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不时有居民区散落在道路两旁,到了这种时候里边的人大多已经熄了灯入睡,只有零星几户的窗口仍透着光亮。远离商业区的静谧,似乎除了夜色里偶尔响起的鸟鸣,再没有更令人留意的声响,那静谧仿佛正流动,它随头顶月亮洒下的柔软的光,跟在张牧身后追逐路灯下的影子。那些尚未休息的房间里在发生着什么呢?张牧不禁想着,或许他们正在等待某个仍在外的人吧。
穿过散落的居民区,是一片齐人高的小林子,路灯在他身后,枝叶挡住了微弱的光,张牧脚底下是松软的泥土,上面覆盖着些许掉落的树叶,踩上去有细微的沙沙声。这片小林子外就是淮杭公园的边缘了,张牧听到了流动的活水的声音。像是特地到这来追忆往昔已经消失的时光,他在公园外寻到了块路边的石头坐下,公园里零散地亮着灯,但都没能照亮张牧眼前的这片湖,它的水流来自更远处的溪流,近日连绵的雨水让湖水变得饱满、充盈。这是淮杭很有特色的自然公园,到了冬季湖面便会结上一层薄冰,眼下它在夜色里黑黑的,中央那块突起的石像张牧曾见过,当时他只能见到夜色中石像的阴面。坐在路边的张牧紧紧地闭上了眼,他是否正在想象某个久违了的场景呢?
回到租房时张牧觉得很累,脱了衣服靠近床沿倒头便睡着了,四周的声响他都不愿再去理会,仿佛那些都与他没有什么关联,这个夜晚张牧睡得很好,再没有以往那些奇怪的梦境降临,也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他了。清晨时,张牧是被屋子里的呼唤声吵醒的。等他睁开眼睛时,正看见陈小青系着围裙倚在房门边。窗外清晨的阳光洒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空气中有股冬日的干冷。陈小青看见躺在床上的张牧还没有想起来的意思,她撅了撅嘴,大步迈到了床前,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张牧的脸颊说:“懒虫,快起床啦!早餐都做好了呢,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呀!”说完她侧过身,半倚在张牧身上,向他递过一个本子,说是以后要把他俩的合照全贴在上面,之后就转身回厨房忙弄去了。不知怎么,张牧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底涌动起一股想上前拥住她的暖流。
张牧起床穿好了衣服,他翻开了床头柜上陈小青给的本子,本子的第一页上贴着一张合影。那是去年夏天,张牧领着陈小青回家和他家人一起照的。照片的背景是张牧家的客厅,客厅的墙壁上贴着大红色的“福”字,照片上他的家人聚在一起,从左往右依次是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爷爷、陈小青还有他自己,照片里陈小青穿蓝色的衬衫,扎着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所有人都拥在一起,那笑容让他觉得温暖。虽然最近由于工作的事情,他时常回来得很晚,但这天早上他并不感到头晕。张牧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阳光照得房间里暖暖的。张牧的目光掠过低矮的窗沿,底下那片荒废的公园映入他眼中,公园里荒芜的杂草、无人问津的设备、那条曲折狭窄的小道,沐浴在阳光下全都变得柔和了起来。淮杭是有条河的,他还记得,河岸边上还有个酒吧,他曾和陈小青去过那里,不知那酒吧现在怎样了。
夜晚时张牧和陈小青吃过饭,便来到了淮杭公园散步。这是淮杭很有特色的自然公园,冬季时许多穿着冬衣的人们吃过晚饭都会来这里休憩,冬季的空气有些干冷,张牧挽着陈小青逡巡在公园里铺了碎石路的小道上,两旁是许多树木和有人聚集的凉亭,傍晚时会有老年人来公园里拉手风琴唱歌,他们大多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悠扬的手风琴声带着俄罗斯民歌的风味,张牧听出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拉琴的老头戴着一副宽边的老花镜,满头白发,面容和蔼又很有精神,他身旁几位差不多年龄的老年人,正随着琴声齐声唱着。沿着碎石路走到尽头,有片静谧的湖水,冬季时湖面结了薄冰,在夜晚的月光下泛着轻盈的白光。陈小青和张牧在公园里寻了张长椅坐下,陈小青倚在张牧怀里唱歌,几首歌唱完后她仰着头对张牧说:“今晚我们去雨花广场旁边的那个音像店选几张歌碟吧,就当做是你送我的新年礼物啦。”张牧抱着陈小青,望见湖中的石像被头顶明朗的月光照亮,温软流淌一片。
从公园走出再步行到雨花广场,那时已近凌晨。隔着大理石雕成的广场围栏往里望,雨花广场灰白的地面上已聚集了许多人,那座中央大钟楼表盘投射在四周灯光里,缓慢的铜质指针正呆钝又严谨地朝下个时刻走去。有小孩穿着灰色的棉袄脚踏滑板从张牧和陈小青旁边滑过,滑板车擦过地面发出声响,朝着远处挥手的那位着红色羽绒服的妇女跑去。陈小青挽着张牧绕着广场转了几圈,人群里有人倚在石质围栏边放爆竹,有人在棚帐搭制的露天KTV中唱歌,更多的则是随着家人一起静静等待。晚风吹来河水的气息混杂着远处公园阴郁的花香,所有这些都让张牧隐约有些熟悉。陈小青拉着他往“福音”音像店跑,它门口装点着荧光的“新年快乐”的字样让他觉得仿佛来过多次了。系着红色店服的老板端坐在柜台后,音像店里走动的是穿着冬衣的人们。张牧随着陈小青步入店内,林立的货架将空间划分成许多不同的区域,张牧不断地往里走,不时地停下脚步浏览,四周货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音乐碟让他有些眼花缭乱,直走到某排柜架的尽头,他突然发现陈小青和自己走丢了。
那排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上世纪四十年代音乐的合集,他不知那是翻版还是从那遥远的时代流传至今的,但望着封面上那些人熟悉的身影,张牧总觉得仿佛已听过她们吟唱那些歌曲许多遍了,当他拿下周璇的一张歌集仔细端详时,陈小青已经拿着一张歌碟走到了“福音”音像店的柜台前了。方才,她已微笑地询问了那位系着红店服的店主能否试听这集子,对方颔首答应了。就当张牧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探头张望试图寻觅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陈小青正把歌碟缓缓地递送进店内的CD机,接着,从音像店悬壁的音箱里流淌出那段四十年代的声音,她温润、悠扬带着细腻的深情,仿佛只需一伸手,便能触到那些早已消失的年头。这令张牧感到恍惚的不真实,这是在梦里么,陈小青又在哪儿呢?还未来得及细想,陈小青便又蹦跳地到了他身旁,她拉着张牧往外走,包里正放着刚刚买下的音乐碟,再次步入广场正赶上人群最后的倒计时,齐声数秒的声音落下,绚烂的礼花在淮杭黑夜的上空绽开了。
广场立起的荧屏上有唱诗班正在吟诵,听着他们优美的声音,那不真实的恍惚感再次来临了。这是在梦里么,张牧望着身旁挽着自己的陈小青,这是在梦里么,但此时的他已不愿多想,只是伸手紧紧地搂住了她。张牧听见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她正小声说:“别忘了问候家里人呀。”是啊,这是他俩初次在外过新年,不知家里人是否也正为千禧年开心呢。他多想告诉自己家人,眼下这是千禧年的淮杭,暗夜被大朵的礼花点亮,雨花广场喧闹的人群正欢呼着为新千年欢庆;他想告诉他们,眼下这是淮杭新千年的夜晚,在大屏幕播放的悠扬的歌声里,仿佛你只要一转身,就能听到晚风里期待明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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