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夏天的暑热,电风扇就转得更快,但仍未能消解人们的燥热,烦闷仍浇到人们身上,使他们身上的背心打湿,并让他们更加烦闷难安。张牧的家位于北关的郊区,那儿除了两栋居民楼、一条公路,再也没有别的事物与县城相关。他家位于靠左的一栋,隔着一条堆积着生活垃圾的街道,与另一栋灰暗的居民楼相呼应。张牧家住在二楼,一楼被他改造成了车库,那里停着一辆工作时用的江铃皮卡,以及一辆他自己攒钱购买的老版桑塔纳。每到夜晚,屋外头的蝉鸣逐渐响亮,暑热逐渐消散时,他便会推开轻质的纱窗门,走到他那狭小的阳台上,小心地扶着那道木质的横栏,穿过外头又黑又静的夜色,愣愣地望着从郊区直伸至县城的公路发呆。
张牧在这南方的小县城生活了三十余年。平日里,他总小心谨慎,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表现出沉着认真的样子。现在,他在县城的一家小货运公司干运输司机,当工友们干完一天的活儿,光着膀子聚在一起打牌、互相调侃时,张牧总站在他们的外围,侧着头,紧抿着嘴,静静地听着,并不搭腔。工友们都觉得这人古怪,不与别人亲近,但由于他做事认真又没有差错,他们便寻不到更多责难他的理由,只是在聚众打牌时,不再给他留着个空位。
近几天,张牧竟觉得十分烦躁,夏天的暑气越发地重了,外头的叶蝉和蝈蝈不休地鸣叫,搅得人思绪繁乱。夜晚,每当张牧做完工,驾车回到家中时,他坐在客厅的木质长椅上,总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焦躁。这天,当他归家后,这种感觉愈发地强烈起来,它们宛如缠绕的藤蔓悄然爬上他的身体,将他束住,张牧沉于这暑夜中感到呼吸不顺,他盯着眼前茶几上摆放的烟灰缸,抽完了整整一包香烟。屋子里,灯没开,夜色又静又黏。张牧把手里的烟头举起又放下,望着香烟青色的烟雾升起,伴随着他肺部的呼吸,忽明忽暗。屋外很静。除了一两声野狗的浅吠,叶蝉与蝈蝈短促清脆的鸣叫,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张牧坐在客厅里,听到耳边的细微响动,听到它们回荡,并被放大。
在短暂的休息过后,张牧站起身来,他将工作服脱下,搭到长椅的椅背上,习惯性地抚平里面的白衬衫,往他那狭小幽暗的阳台走去。外头清脆的鸣叫逐渐清晰,屋内的电风扇带出的持续的“嗡嗡”声逐渐遥远,他推开轻质的纱窗门,望见眼前一片凝霜,在空中轻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飘然而下。接着又是一片,轻盈如羽毛般飘落。
张牧将纱门缓慢地完全推开,地上早已洒落了一地东西。月光如牛奶,流淌于狭窄的阳台上,张牧定了定神,借着月光分辨出了飘落眼前的,全是凋萎褪色后的花瓣。他低垂下头,握住门把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带上门,退了回去,再推开时,却发现眼前凋萎的花瓣,并未因自己的这一举动而消失。他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抿住了嘴,在眼前黑暗的重压下,感到自己的血液,正涌动、流动,变得迟缓而凝重。他转身,黯然地将门拉上,再不去扶住木质的栏杆,也不再眺望通往县城的道路。
张牧转身回到了屋内,暗色的地板浮动出他行走的影子,他重新回到了客厅,将自己陷入长椅之中。每当焦虑或者思考时,他总习惯将食指与拇指紧扣,用食指指背敲击桌子,此刻,他听到随着他手指的起落,玻璃桌面被敲击出沉闷、空洞的响声,他看见紫红色桌布上压着的那块玻璃桌板,正倒映出自己消瘦的面孔。
敲击声沉闷地回荡,就如他小时候潜于河底时,听到河岸边伙伴们往水中投掷石块,石块划开河面、跌落河中、撞击河水时所发出的声响。他仿佛又再见到了那些跳跃在岸边的欢快的身影,这声响让人无助,并让人胸闷头晕。张牧停止了敲击,将手枕在光洁的玻璃上,张开五指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四壁将月光阻隔,夜色越发地浓了,张牧坐在客厅里,感觉周身被这浓重的暗色包裹,夜色太黏,仿佛就要滴出水来。他觉得不适,于是起身去内屋,将窗帘拉开,好让外头的光透进来一点。窗帘被打开,房间于幽暗中展现,它狭窄、闭塞、拥挤,一张老旧的席梦思瘫软地平铺在中间,两个棕褐色的柜子紧靠着床头,而在靠左的那个柜子旁,放置着一个绿色的保险箱,在夜色的普照下静静地立着。
张牧望着那保险箱仿佛就要想起什么,可烦躁却将他的思维阻断。月光透进来,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轻微地摇晃。他望见保险箱底部一只瘦小的老鼠,正探出头来,它畏畏缩缩地左右观望,爬出保险箱的边缘后,倏地逃出了房间。张牧轻声叹了口气,他走向床头柜,俯下身,从中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劣质白酒,打开了房间的灯,借着头顶晃眼的日光灯,将酒一饮而尽。酒水一拥而入,呛进他的喉咙,灼伤他的喉管,灼烧他的食道,灌进他的胃中,他的眼前一阵白雾。他起身走到窗前,夜风吹拂到他的脸上,他望见远处县城的灯光依次黯淡,消失,隐没入了黑夜。
次日,张牧起身时,扶着床沿,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他站起身来,往放置蓝色工作服的长椅上走,感觉自己就像站立在一艘飘荡于河流里的木舟上。他仿佛踩不到实地,脚下无以借力,浑身的力气一点也使不出来,他瘫软得如一团吸了水的棉絮。恍惚中,他望了眼墙上的时钟,指针指示的时间已是七点半了。他走向洗漱间,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旋即重回客厅,拿上工作服,感觉自己就像个皮球被惯性牵引着掉进了楼梯间,直至行到楼底,他才发现自己的鞋子尚未换好,他便又拎着工作服,返回了房间。
张牧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他今天却格外的烦躁。当他驾着江铃皮卡往附近的A城开时,正路过一段乡间小路,他看见那狭窄的车道上布满干硬的车辙,便想扳上变速排挡,想让车子快速地通过,将这些让他觉得讨厌的地方,远远地甩开。
道路上凸起的土堆冲撞着车底的轮轴,他觉得自己身下那单薄的车轮正跳跃着飘了起来。道路两旁树木摇晃着影子,迅速地后退,仿佛连缀成绿色的帘幕,张牧踩了油门,让自己在这绿色隧道里穿行。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重,而身下的车子却越来越轻,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如被一根绳子提住,下半身开始晃动,他的头更重了,就如即刻要把身子压垮,他试图让车子减速,伸手去拉变速排挡,却抓了个空。于是,他将自己往前挪动,并将身子向前倾,企图让自己与变速排挡靠得更近一些,他将重心移到右方,却一脚踩到了油门——车子立马如被砍断锁链的火车头,车厢载着他身后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他更加焦躁了起来,他将头垂下,凑近身下的变速排挡,而那支黑色的排挡,则晃动地出现在他眼前。就在他侧身,快要靠近排挡时,“砰”的一声闷响,闯进了他的耳朵——沉重地敲击了他的耳膜,他的脑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挤满,仿佛成熟的木棉籽般,就要爆开。通过车厢顶部的铁皮,他的头顶传来一阵阵连续、短促、沉重的撞击声,他感到一辆载满货物的列车正从他头顶驶过,车轮碾过车厢顶,撞击出一个个深陷的凹痕。他猛然抬头,身子往后一倾,望见车窗的玻璃,细密的裂痕如蛛网般从他的右前方蔓延开来,而在这些密布的裂痕之间,填满了红色的液体,它们正悄然洇开,并从裂缝中滴落下来。
张牧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混沌,黑暗逐渐延伸,占领他的视线,车子仍然急速地行驶,在他眼前广袤的黑暗中,绿色的河流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他紧握住方向盘,将头侧出窗外,闻见湿润的泥土的气息,望见一条河流展现于他眼前。他踩下了刹车,将车停下。他踉跄着往河岸走去,脚下的泥土附着着青草,如被泡松了的软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于这片起伏不平的道路上。他闻见,河水潮湿的气息愈发地近了,而滔滔水声亦近了起来。他来到了河边,猛地跪倒,将头沉入了清凉的河水之中,波浪拍打着他的脸颊,渗入他的五官之中,他抬起湿漉漉的头,河水从耳廓中涌出,他如被清洗般,脑中的混沌被河水冲刷,一洗而净。这感觉令他开阔,他再次将头颅放置入冰冷的河水中,如此反复再三。
张牧提着自己被河水打湿的身子,回到车子时,真切地望见了那些粘黏住车身的红色液体,已经凝结成痂,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曾目睹的那些液体不是别的,正是红色的血液,而此时的他,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他的脑子仿佛紧连着一个每分钟抽三百升液体的强力水泵,他的意识被强力的漩涡所拉扯,剥离了他的身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晃了晃自己沉重的头颅,如乌龟般,探身进入驾驶室里。他在驾驶位后摸寻,拎出一个塑料桶,再次循回河边,打上一满桶水,提回车旁,开始认真细致地刷洗起车身来。开车回到了郊区的房间,拉开车库卷闸门,将车停入,独自如失重的幽灵般飘荡回屋里,飘入了自己的房间。他寻到了那条棕褐色的长椅,未及将衣物脱去,便倒头陷入了恍惚的睡梦。
屋外的鸟鸣撩拨了他的梦境,在梦里他反复听见了警车的汽笛,以及置于车顶旋转的红色警示灯。他从梦中惊醒,快步走上阳台,发现昨日的花瓣踪迹全无,迎面而来的冷空气就如一桶凉水,泼向他的面颊,他变得从未有过地清醒起来。他定了定神,将手掌靠近脸颊,拍打额头,试图梳理今早发生的一切,却始终不知他驾车撞倒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一只鸭子,或者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他在心里暗自揣度,并期望他曾试想过的可怖的一切不会真的发生。恐惧与对恐惧的恐惧,不停地折磨着他,他决定换一辆车去一探究竟。他脱去身上的工作服,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快步来到车房,拉开沉重的卷闸门,驾上桑塔纳原路返回。
起初,一路上张牧并未发现任何异样,而他昨日经历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恍惚而短暂的噩梦。他只不过是喝醉了酒,并倒在房间里睡了一觉,尽管,他很可能错过了今天的工作,但这并不会比昨晚的梦境——驾车撞上什么,来得更糟。随着车子往前行驶,他眼前那狭窄的布满干硬车辙的小道逐渐到了尽头,他庆幸于自己沿途并未真的发现什么,他觉得昨日即使不是梦境,那他撞上的也只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会是一只可怜的鸭子,或者一条老狗,他开始想象那些动物被车子撞击后,坠落地面奄奄一息,最后被沿路的村民拾回家的情形,他兀自地这么想着,觉得自己身下的车子变得轻快了起来。他决定将车开上大道,按着昨日的路线绕回去,他因感到命运对自己的宽宥,而下定决心往后一定要多做善事。
车子驶上大道,密集的人群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眼前,他望见这条被水泥铺就的公路旁,人群聚在一起,他们围绕成圈,而在人群外一摊凝固的血迹正顺着道路延伸至人群。张牧的脑袋嗡嗡作响,之前的轻松顿然消失无影。他的脑袋热烘烘的就如一台锻铁炉,他试图让自己定住神,却觉得眼前一片黑,他想听清楚外界的声音,却只听到了嗡嗡的如叶蝉与蝈蝈般的鸣叫。他摇晃脑袋,用手掌扇打自己的脸颊,终于从恍惚里探出了头来。他从那人群里,看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在公司的一位工友。张牧看着那个体型消瘦的工友,正穿着宽大的蓝色衬衫,张牧觉得他立于人群里,手舞足蹈的身影,就像一只站立起来的快要死掉的黄鼠狼。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熟悉的背影,厌恶涌上他的天灵盖,他回想起往日这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在和工友们打牌出老千被揪出来后手舞足蹈狡辩的样子,就和现在一模一样。张牧望着那人身上穿着的蓝色衬衫,越发地不适起来,他觉得这么不合身的衣服,一定是他那个猥琐狡诈的工友从哪儿偷来的,而那个黄鼠狼之所以会这么瘦,他肯定在家里偷偷地嗑药。道路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就像涌动的蚂蚁群般,交头接耳,互相拥挤。张牧望见就在人群旁边几位身着制服的交警正在维持秩序,他强行将自己从对工友厌恶的幻想中拉出来,缓慢地调转了车头,回避了前方的人群,驾车上了来时的乡村小道。当车辆再次驶入细薄的尘土中时,他转身对身后激动地手舞足蹈的黄鼠狼,恶狠狠地丢下了一句脏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在他将车停入库房时,他发觉自己今早驾驶的那辆江铃皮卡,已经不见了踪影,于是他将车开了出来,停在了屋后的那条摆满杂物的小巷子里。他扶着木质的扶手快步上楼,进入房间,发现家里一片狼藉,他意识到警察已经来过了。他走到洗漱台,将自己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衬衫褪下,拧开水龙头,将自己的头放置到倾斜而下的水流之中,他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更加镇定一些。水流从水龙头里涌出,淋到他的头上,沁润他的额头,打湿他的脸颊,再顺着他的发梢与布满胡茬的青色下巴滴落下去。
张牧闭上眼倾听水流的声音,他不再去想任何事情,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不想再见到和今早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一切,他更不想看到自己被捕后,那黄鼠狼咧着大嘴、挤眉弄眼、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将去到一个与他所有陈旧、沉淀的无意义岁月不同的,能让他更加放松更加平静不这么紧张能舒一口气的地方,于是,他回到房间,从柜子的顶端,将那个满是灰尘的行李箱拿了下来。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将衣柜里的衣服,一股脑拖出,盲目地塞进箱子里,他将床头柜旁的那个绿色保险柜打开,将里面所有的现金悉数拿出,用衬衫包好,藏在了箱子的最底层。当他准备把那个绿色的保险箱合上时,他看见了保险箱的最顶层,放置着一个棕黑色的盒子,这是他很久以前放置进去的,盒子由檀木制成,四角雕刻着月季花的花瓣,盒子在夜色里泛着白光,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打开过它了。
张牧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拿出,缓缓地将它打开,犹如被一盆凉水泼向头顶,他从恍惚与惊恐中被拖拽出来。他望见了那个盒子里放置的相片,以及那些挤满了字的信纸,他将右手缓缓地伸入木盒,触及那些发暗的纸张,他擦拭老照片,就如以前无数次、他做过的那样。他抚摸相片中那亲切熟悉的脸,再一次轻车熟路地走入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秘故事。
他望见照片里的她,给自己挽了一个属于青春时代的发髻,仍然披挂着十八九岁时的长发。他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作为他同学的朋友,出现在他们聚会的歌厅包厢里。在“蓝朵河”的包厢,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匆匆地迈进,那时正值一曲歌的尾声,一束幽蓝的灯光投射到她身上,她如春雨后的一片嫩叶,身上冒出新鲜的气息。她仓促地坐在了那张塌陷的软皮沙发上,坐在了他的身边,隔着包间里淡薄的烟雾,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的皮肤之下蔓延开绿色的静脉之河,那些河流生长出水草、枝蔓,紧紧地将他缠住。
他来不及,来不及将桌上杂乱摆放的啤酒瓶收拾干净,只仓促而又腼腆地问了声好,便寥落地加入了方才被中断了的笑谈中去。当晚的他,局促地坐于她身旁,望见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柔软了起来。在他眼里,他看到的不再是包厢天花板上的旋转灯而是柔和的月亮,他看见的不再是包厢的荧光屏而是幽蓝的海洋,他脚下的地面开始柔软,踩上去仿佛积了尘土与积雪。他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景象震慑,变得手足无措。当晚的她只胡乱地唱了几首歌,便匆忙离去,他呆坐在歌厅包厢阴暗的角落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盛着啤酒的易拉罐。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嵌入那个铝质的罐子里,正如自己的命运被不怀好意地安置入了当晚展开的另一段旅途。
自那次聚会后,他开始疯狂地搜集与她相关的一切。他长久地将自己囚困在,独属于她的牢笼中。他离开了全部的亲人朋友,只偏执地痴情于这一个女人,却始终怯懦地不敢面对。他选择了靠近她家住所的地方工作,每日穿行于南关那排低矮的居民区,走过那些灰白的墙面,用视线捕捉属于她的影子。他到处搜集与她相关的照片,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那个黑色的木盒里,每日拿出来翻看。他学着去记录自己这种愚蠢的执著,不再沉迷于游戏室与棋牌室,转而去阅读与自己处境相关的书籍。他读了太多与爱情相关的书籍,无论高雅或低俗。他试图从那些文字里,寻到一条抵达内心深谷的道路,他试图从那些纸页中,寻求一剂脱离这偏执的困境的处方。在那些卑贱的岁月里,他写下了大量情书,它们被他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那只盒子里。那是一封封她永远也不会收到的信。
在那场漫长的跋涉中,他和她总共只正式地见过两面,初次是在歌厅,而后一次,则是在他朋友的生日宴会上。那时正值冬天,她裹着一件紧身的棉大衣,被人领着迈入了他朋友的饭局。她提着包,随手关上身后的门,大方地落座于他的对面,整个饭局里除了和旁边的人打趣,她并未与他说太多的话。而坐在她对面的他,只自顾自地喝酒,将自己面前的酒杯举起又放下,侧耳倾听着从饭桌的另一端,传来的她的声音。正是在那个饭局中,张牧得知了她喜欢月季花,她对着身旁那个穿着红色棉袄脸有雀斑的女人说,月季,是种美丽的花,它拥有令人蛊惑的美。张牧认真听着,并将这些记在了心里。自那之后,张牧便一直谋划着向她表白心意,他试图让自己拥有自足的勇气,去走出自我囚禁的牢笼。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去表白。他带着从公司旁的花店里买好的月季花,还有那个放置在保险柜中的盒子,来到了她居住小区的转角处等候。他站在那轰鸣的工厂巨大的阴影下,激动地幻想即将发生的一切,可却于遥远的街道另一头,看到她挽着一位中年男子走近的身影。那位中年男人穿着件蓝衬衫,从远处大摇大摆地走来,而她呢,她一脸微笑地依傍在他身边,长发飘扬。那时,躲在街道拐角处的张牧,隔着自己眼前氤氲的雾气,看见了她脸上泛起的微红,他觉得她脸上那愉悦的微笑,正给自己下达了最终的审判。他将自己悄然隐于黑暗,待到两人过去后,才落魄地回到家中。他把盒子锁进了自己床头的保险柜里。自这之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信,即使他仍常在夜里惊醒,他开始痴迷于培植火红的月季花,并在阳台上植满了那朱红色的花朵,每到夜里便痴呆地同它们讲话。
沉闷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那些鞋底敲击水泥阶梯所发出的声响,迅疾、短促地涌向他的家门,通过他那铁质的大门缝隙,它渗进来又洇出,又因太过急促与太过猛烈而闯进来。张牧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抬起头,轻轻地,再一次并且最后一次将盒子盖上。他抬头望了望悬于头顶黑白交错的天花板,这时敲门声已经响了起来,他离开保险柜,转身走入房内,抛开方才整理的物品,仅抓着那个黑色的盒子,来到屋后的窗户前。他将那窗户的玻璃轻轻地向右推开,沿着屋外直通地面的排水管,滑了下去。到达地面之后,他将盒子轻轻地放置到宽阔的口袋里,从容地摆动双臂,来到那段阴暗的摆满杂物的小巷,寻到了那辆被他停在巷道拐角处的车。他打开车门,上了车,隔着车窗玻璃,望见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身影晃动着往他楼前走去,他拧动钥匙,踩了油门,将那辆老版的桑塔纳不紧不慢地开出了小巷。他听见自己楼前,缓缓地响起了警鸣声,他望见楼下的刘老二正提着一只鸡,佝偻着身躯,咧着嘴笑着往回走,而他旁边,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刘老二的妻子,正扶着拐杖牵着孙女,跟在刘老二的后头。居民楼下流动的烧烤摊又开始营业了,那些衣着肮脏的青年人,站立在满是垃圾的街头,挥舞着油腻的衣袖,被烧焦的烟雾包着,被青年时的热情裹着,讨要着行人的目光。张牧驾着车子往前,那辆旧版的桑塔纳穿行过布满砾石的郊区小道,平稳地驶上了通往县城的公路。
傍晚的南关,天黑得早,太阳西沉后,只有几缕绯红仍挂在县城的尽头。张牧如往常一样,顺着居民区的灰墙行走,踏过墙角那些簇密的青黑色苔藓,右转走过那个轰鸣的工厂,来到了那道黑洞洞的楼梯口前。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他曾无数次地站在这里,望着二楼阳台上那块深蓝色的玻璃,幻想着里头所能发生的一切。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香烟,掏出一根点燃,在口腔滑出的青色烟雾中,他听到自己的身后跳跃出鸟鸣,从树枝传入幽暗的楼梯间。他望见楼梯口的阴影处,缓步走出一只黑猫,它绿色的瞳孔,在楼梯间里停留了一下,便迅速地窜上楼去。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将烟蒂丢至地上,一脚踩灭,鼓足了勇气走进了楼梯口。
那架旋转而上的水泥阶梯展现于他眼前,楼梯间等待他的,是南关傍晚过后的黑暗,以及阒无一人的寂静。而这时她正洗完头发,用手将自己的头发挽起,对着镜子吹干如水草般缠绕的头发,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她伸出手指将脸上的粉刺挤掉,再用沾了润肤露的湿巾,擦拭脸颊,当一切妥当后,她抱起床上的衣服,走入洗衣房,轻轻地放入洗衣机中。水声,洗衣机转动的声响,楼梯间的脚步声。张牧起先侧头细细谛听,确信楼梯上没有其他人,便迅速地跨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道路,他一边走,一边便将口袋里的盒子抽出,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荡地回响于楼梯间,他望见外头的暗色正悄然地滑落进来,一点点地吞没了自己脚下铺展于水泥阶梯上的光亮。他来到了那扇大门前,他双手握住盒子,紧紧地用力将它抓住,他感觉手中的盒子逐渐变沉,往下坠,他的身子往前倾,如一位虔诚的侍卫般倚靠在深棕色的门扉旁,想象着里头正发生的一切。他闭上眼,又睁开,他将自己疲倦的头颅,抵住那扇门扉的猫眼,他双手握住那个黑色的匣子,将它放置至自己唇边,他低头亲吻了盒子,便弯下身,将它悄然放下,放置到那个深棕色的门前。
他立住,定了定神,将食指与拇指紧扣,用食指指背敲击了那扇他曾试图接近,却终究不敢面对的门扉。敲击声沉重、空洞,就如方才他踏上水泥阶梯时,脚步敲击路面所制造的声响,它被黑下来的夜色衬托得寂静并太过寂静,它被拴在楼梯回旋的走道里,如被挂于空洞的古钟,它荡开并又撞击,洇开并又停留在了张牧的心上。深棕色的大门被外头逐渐亮起的街灯照亮,张牧隔着厚重的门扉,听到了里头愈发靠近的脚步声,大门反射着生铁的气息。他听到房内的脚步声向他逼近,他的心被锁于胸腔,更剧烈地跳动,他想立住不动,却越发地惊恐与害怕,他想见她,想再见她,可身子却被双腿牵引,快步坠下了楼梯。他颤颤巍巍地下了楼,欠着身子,躲藏于通往二楼的楼梯间下,他佝偻着身躯,将自己隐匿于阶梯下的内侧。
他侧头,悉心谛听着上面的声音,他望见头顶水泥阶梯的下侧,灰白色的边缘沾满了深褐色、黑色的污垢,他想探出头去,却又不敢,他想迈出脚步上楼去,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僵立着不动。他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停顿,脚步踏上水泥阶梯的声音,再是停顿,金属门面撞击金属门槛的声音,接着便又是寂静。外头的蝉鸣响亮起来,聒噪烦闷的夜色升起。张牧探出头,缓步走上二楼,他呆呆地顿在门口,如一截死去的枯木,他缓缓地伸出手靠近那扇深棕色的门扉,却又停住,他紧紧地注视着眼前那扇大门,就如目见一个幽深的洞口,它的轮廓逐渐模糊,他望见那个门把,门把的棱角皱缩旋入门锁,漩涡越旋越深,漩涡的中心离他渐远,他从中望见了那个女人穿着黄色连衣裙挽着头发向幽暗的屋内走去,她的身影逐渐模糊,这个过程漫长到令他难以忍受,却突然被一帘黑幕阻隔,那道门,又再次清晰。他望见自己的手,停止在半空,他将手握成了拳头,直滑至门把,猛地将门把抓住,手尖生疼手腕生疼掌面生疼,月光柔软地滑入,打在他的手上,他望见自己的指尖就如一把银质的钥匙,深插入了锁芯,仿佛轻微触动,就能带动齿轮将门打开。这时,屋内传出一阵男人的咳嗽声,他慌乱地将手抽回,往后退了两步,他呆呆地看着门扉,望见一片凋萎的花瓣正从他心里滑过,如同石子“砰”地跌落湖中被幽暗的河水包裹吞没,他垂下头,落寞地转身离开。
他走出居民区,寻到路边的一个小花坛坐下,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又摸出一根烟点上,望见对面三个跳皮筋的女孩,她们轻盈地跳起,小姑娘扎在脑后的马尾上下起伏、左右摇晃,伴随着如鸟鸣般清脆的笑声。他望见身旁左前方的一家玉器店,晃眼的白炽灯正投射出来,那个穿着白色衬衫、有着个大鼻子的老板,正坐在店子前的一张小木凳上,望着街道发呆,而他身后的电视机,音量被调得很大,里头正在播报乌县当地的新闻。隔着两棵树的距离,张牧清楚地听见,电视里那个悦耳的女声正在播报,本地北关郊区的一位长途车司机,在清晨驾车肇事后逃逸,现在警方正在极力布置搜捕。玉器店的老板,仍呆滞地坐在那儿,那红鼻子在店内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油腻的光泽。张牧静静地将新闻听完,起身,沿着街道,向着他停车的那个拐角走去。他一路走,一路听见身后的那座工厂,压轧机运转所发出的声响,这声响从他背后追来敲击着他的后脑勺,他想起刘老二那个可怜的儿子,那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就是死在了这些被金属齿轮所控制的冰冷机器里头。拐角处的前边,另一群外地的青年已经支起了烧烤架,他们在燃起的焦油和烟雾里,挥舞着油腻的衣袖,失落地望着路旁匆匆行走的人们。张牧小心地靠着街道旁的灰墙行走,他在街口的拐角找到了自己停下的那辆桑塔纳。
张牧打开门,回到驾驶室,他扭动钥匙踩了油门,让那辆老旧的汽车倒出拐角,开上了县城南关的公路。入夜的南关,夜色又深又静,路边的街灯逐渐亮了起来,在它们昏黄的灯光里,街道两旁的树木摇晃着它们的身子,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张牧他望见,街道如灰色的绳索滑向南关的尽头,而道旁的商店应和街灯,逐次亮起它们门面的灯火。张牧驾车一直往南,他专注于眼前的道路,只在经过他工作的那栋灰暗楼房时,他才朝外看了一眼,他想看到的并不是那栋下班后了无生气的楼房,他想看的是那栋楼房旁边,被日光灯所照亮的一间小花店。他曾常在那儿买花,店主是位喜欢穿红色衬衫的中年男人,每日躲藏于报纸背后,沉默寡言。张牧早已与其相识,他从那儿买花,将它们搬回北关的住所,将它们放置于狭小的阳台上,他每日悉心地为它们浇水,期盼它们开花,在他心里这些种在花盆里带着鲜艳色彩偶尔在清晨还挂着雨露的花朵,就像是活在他搜集的那些照片里的姑娘。每到夜晚,他便去阳台抚摸它们褐色的枝干嫩绿的枝叶,沉默着,从远处县城的万家灯火中寻觅,寻觅那盏独特的他未曾亲近过的灯盏。
车行到南关的尽头,连绵群山与稻田铺展开,城市的灯火散尽,蓝色的夜晚沉沉地笼罩在大地之上。张牧将车停好,他取下钥匙,打开车门,迈出去,用手将车门带上,听着车门在他身后关上的声音。他倚靠着车,立着,注视着外头的这个世界。夜色轻盈地铺开,就如一片悬于头顶的沉静无垠的湖,偶有夜风从远处起伏的山峦间吹来,轻轻拂过他的四肢和脸颊。他知道夏季的暑热快要结束了,蝉鸣与蝈蝈的鸣叫也将逐渐消失。他看着眼前青色的稻田、深褐色的田埂,它们在清亮的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
空气里浮动出稻穗与泥土的气息,张牧走入稻田之中,寻到田埂坐下,他点燃一根烟,吐出淡青色的烟雾,看见它们飘荡在空中,很快消散在了夜色中。他知道自己将不再惧怕警笛,也不再苦恼花朵的枯萎,他想起了那个姑娘,他不知她打开了那个木盒后,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他用手按了按身旁疏松的泥土,抬起头,望见头顶深蓝色的夜空里,星星已经滑入了它们自己的位置。他知道人们很快就会找到他,他只想安静地坐一会。
他眼前青色的稻穗低垂着头,在微风吹拂下,起伏如绿色的河波。稻田里的灌溉用水,静静地淌着,在夜色里,稀稀碎碎地反射着白光。张牧将双腿盘起,挽起自己深黑色的裤腿,将脚上的鞋脱下,把袜子褪下,一齐放到身旁的田埂上。远处群山没入夜里,轮廓逐渐地模糊了起来。他将双腿伸直,缓缓放下,让双脚没入水面。一阵风吹过,他身旁的老树,便轻轻地摇晃起枝干,簌簌地飘叶下来。他望见那些叶子,在空中划出柔软的弧线,几经盘旋,坠进了水里,漂入了整齐的稻田,隐没进了密集的秸秆。蓝色的夜幕下,稻穗整齐地排列,一直延伸到远方,他想起了以往许多个日子,他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头,写着发不出去的信,他站在阳台的黑夜里头,望着遥远县城,寻找一盏永不能寻到的灯,他曾在梦里听到了许多年前她唱歌的声音,他曾梦见那幽蓝灯光下她穿着黄色连衣裙的样子,只是这些,如今全都像那些叶子般隐没入了黑夜。
他闭上了眼,就这样呆坐在那儿,让自己陷入周身的静谧中。直待一阵夜风拂过,他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望见了眼前的大地,它深沉而静谧,酣睡如初生的羔羊。他听见了稀疏的鸟鸣正从远处传来,透过夜色里浮动的微尘,它们清脆、明亮,对这世间的无奈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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