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日记体的文字渐受青睐,历代名人学士的日记体专著常付梓出版,如“近世学人日记丛书”、“中国现代作家日记丛书”等,这对于后人了解先前的历史真貌及贤人的思想生活,都不无裨益。然而,有一种日记的出版,我颇不以为然,那便是当今所谓名人明星们的日记。常常动辄一天要记上千字,甚至二三千字。借日记具有私密性的文本特征,行招徕读者之目的。我相信过去旧日记的真实性,如果整理者不加任意篡改的话,大体是可信的。而今人的日记,或有策划人预先作好了布置。这样的日记,意念在先,是为出版,为给人看而记下的日记,写来就多有矫情与伪饰,且难以自然。更有甚者,对个人私生活津津乐道,渲染得一览无遗。这样的日记,掺有不少虚情假意,其真实性就大打折扣。因为日记写作的特定性,故其结集出版,也只能是事后的操劳,而绝不能靠预谋来实现。日记应是史料性的文献,这是其文本意义所在。媚俗的、时尚的、言情的内容,若以日记形式出版,恰恰是日记文本原义的走味与丧失。
我以为,日记就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文字。白天的光阴行将结束,所有的公务杂事都已收场,正儿八经的文章也已写就。该休息啦!那么,临睡前在本子上草草记上几笔,以助记忆。这才叫日记。日记,就是记一天中最想记的事情或想法。专事古代日记研究的学者陈左高先生有名言:日记样样可写,大小便也能记入。是的,某人自感身体不适,腹泻或便秘,当然可记一笔。凡人俗事入日记,更显真实有趣。观明清诸家学人日记,很可借鉴。长的只几百字,难有超千字者,短的寥寥数语。试看咸丰年间任上海海关道的冯申之写的日记:
初六日。晴。闻章堰失守。
十三日。晴。冷。校《焚隐堂诗》竟。
二十六日。晴。又至新建武庙一览。
够了,短的就这么一行,不足十字。看鲁迅的日记,有时亦只写两个字:“无事。”这又何尝不可?其实这犹如中国画的空白艺术,一切尽在不言中啊。大文豪真的无事吗?鲁迅是以阅读作为最好的休息。那么,一天中他总归读了点什么书,亦可一记,然而他不记,不想说而已。日记是自成一格的文体,日记有自身的特点与规律。那种下笔千言,竭尽铺陈,叙事冗繁,描写繁琐,对白啰唆,加上抒情、感慨、议论,等等,洋洋洒洒收不住尾。我看,这样的文字不能算日记。民国时期的一些作家确有将日记当文学作品来写的,有很丰富的文学性。但严格说来,这样的日记,只能是日记体小说或日记体散文。古人中,亦有刻意将日记写得如同美文的,如徐霞客之游记,文采华灿优美,已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日记了。
从文学角度讲,日记最讲究文字的简约、精悍,自己能读懂即可,聊备日后一查。因之,日记的文字是最率性,最不事雕琢的。随意是日记写作的最高境界。因为日记不是文章,不用一遍遍去推敲修改。如此这般,不能认为日记不要语言的文学性。简洁、凝练、朴实,不也是一种鲜明的语言风格吗?!前辈作家施蛰存著有《昭苏日记》、《闲寂日记》两种,堪称日记的典范。
有人说,雷锋的日记是写给别人看的,印数之多可称天下第一。我觉得,这不是雷锋的过错。他的日记是身后才公诸于众的,是可信的。雷锋是时代的产物,雷锋的日记亦是时代的产物。那是个特殊的年代,人们没有隐私可言。不止日记,连同家书,也是统一的、革命化的语言。好在思想禁锢的年代已经过去。我们不能离开时代背景去苛求雷锋的日记,况且,其对普及日记写作,起到了较早的倡导作用。
也有人说,日记记的就是“流水账”。其实不然。日记乃是择要而记之,精练而不繁。最犯忌的是把日记写成千言万语哗哗流的“口水账”。日记应是最简略不过的文字,是所有文体中最精短、最自由的文字。后人在有限的文字中,可窥得主人的性情、交游、思想、经历,乃至写作风格。如同记叙的若干要素,时间、地点、人物等均点到为止,绝不面面俱到穷追猛打。不是天天记下的文字,标上年代日月,都可称日记。那种极其认真的、刻意写下的文字,或可叫它札记、漫录更为确切。所有写作日记的人,都不该在日记写作进行状态中,想到这日记若干时日后还要发表或出版。那感受是怪怪的。
是啊,日记是人们结束一天劳累的余响,是短暂生活的印痕,是将今天留在纸页上的休止音符。
闲来阅览明清、民国时期文化老人遗留下来的种种日记,既穿过时间的烟尘,去触摸真实的历史,又学习文白相间、极其精到的文字风格,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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