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渐去诗史留

从写诗入手而步入文学创作之路，不在少数，鄙人便算一个。然近年来诗愈写愈少，亦懒得谈诗。众所周知，诗已成为社会与文坛的边缘。而我在旧书店或旧书摊上一旦遇到旧诗集，仍会有某种莫名的激动，只要索价不离谱，就会毅然收下。近几个星期，连续在同一个书摊上淘得十多册旧诗集，单价在五元至五十元之间。从冷摊上携回家去，像带回了失散的儿女一样。一本本摩挲翻阅，真令人大过了一把诗瘾。

这些诗集，大多出版于建国前后这段时期，亦多为繁体字竖排、右翻版式。封面装帧素朴，充满雅意。在这些诗作者中，唯一健在的就是上海老诗人、杂文家刘金先生。我淘得他的诗集《笨拙的颂歌》后，方知年过八旬的刘老，在建国初就出版诗集了。我将淘得的这本旧版诗集寄给他一观，立即得到回函，信中说道：“我其实还出过第二本诗集《前线的故事》，自认为比第一本稍好一点，可惜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今已无存。”这第一本诗集出版于一九五一年四月。诗集中，诗人歌颂的英雄模范，都是普通的战士、连长、指战员等。可以看出，诗人试图运用民歌和越剧唱词的形式作诗，使诗歌能为广大工农兵所接受，以至喜爱，这是对诗歌形式所作的可贵而有益的探索。诚如他在诗集的前记中坦陈道：“要摸索出一条平坦的道路，是多么困难啊。但我仍将努力沿着我要走的道路走下去。”诗集扉页上，刘老为我认真题签及钤章，令我好生感动。刘金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长期在军队与地方上做新闻和文学编辑工作，后任《文学报》总编辑。其所作杂文尖锐犀利，针砭时弊，视角新颖且颇具分量。我希望，何时能淘得诗人的第二本诗集《前线的故事》，我一定面呈作者本人收藏。

上世纪四十年代，是上海诗坛甚为活跃时期，由星群出版社出版的《诗创造》与《中国诗人》，便是其中的主要阵地。我淘得的《地下层》（苏金伞著）、《沙漠》（沈明著），就是由臧克家主编的“创造诗丛”中的两种诗集。这套诗丛共十二册，作者还有杭约赫、唐湜、方平、田地等，都是薄薄的三十余页，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刊行于一九四七年。这家出版社是在臧克家的支持下创办的，以出版诗集为主，名称亦是他选定的。我曾为了写方平先生访谈记，向吴钧陶老师借阅过方平的《随风而去》，以复印本作为寻找史料的依据，并请方老题签。这次一下子收得诗丛中的两册，真是大喜过望。那时国统区的上海，是光明与黑暗决战的关键时期，诗丛反映了上海人民争取民主自由、与美蒋反动派斗争的史实。

艾青是我心目中真正属于世界级的大诗人，他早期的诗作无与伦比，如《北方》、《吹号者》、《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等，令人百读不厌。其三十年代出版的诗集《大堰河》、《火把》、《旷野》等都非常优秀。然而，他一九四一年到延安后，诗歌创作明显出现思想性趋强而艺术性减弱的状况。我淘得这册《欢呼集》，为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初版本，是诗人建国后出版的第一部诗集。诗作写于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五〇年间，其诗风更见概念化倾向，堆砌了不少抽象的政治术语与标语口号。大诗人的创作水准大大下降矣。看来，不少老作家、老诗人后期作品明显不如前期作品的现象，正说明时代与环境对文艺创作具有非常重要的影响。从这册诗集中，可以看出艾青诗歌的变化，为研究诗人的创作轨迹提供了可贵的第一手资料。

时下，诗歌创作依然低迷。但是，旧诗集尤其是民国年间的版本，却是奇货可居，价位直线上升。谁有一册胡适的毛边本《尝试集》、汪静之的《蕙的风》、或者闻一多的《红烛》、徐志摩的《志摩的诗》线装初版本，即可称顶级的诗集收藏家，已有值得炫耀的资格。这些旧诗集的市场价都在几百上千元。即使寒斋前些年收得的辛笛《手掌集》、郑敏的《诗集》、绿原的《童话》，又经诗人亲笔题签，亦显得十分珍贵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发轫时期，是以新诗创作打头阵的，涌现出一大批耳熟能详的诗人及作品，如郭沫若之《女神》，冰心之《繁星》等。因此，这些新文学作品的早期版本，是热门的收藏品种，有人还专门搜集这类版本。

一个浮躁的社会，是诗坛的不幸。诗意已远离人们，诗歌发表困难，诗集难以出版（大都自费）。但是，老版本的诗集却一枝独秀。而且，诗歌作为文学的主要样式，在那个年代，其印数一般也在一二千册，至多三五千册，除著名诗人，亦少有再版再印的，比起小说来，诗集的存世量可能更稀少。爱书的有心人，徜徉在旧书肆，悄悄收下的不仅仅是几册旧版本的诗集，而是留下了那段曾经辉煌过的诗的历史，留下了诗的种子。相信，曾诞生过屈原、李白、杜甫等大诗人的泱泱中华诗国，在春风化雨的季节，诗的大树必将枝繁叶茂，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