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岁梢的一次浙江永康之行,得闻当地知名学人、藏书家陈寒川老学长的文名,遂请永康图书馆馆长徐关元先生导行拜谒,赴其独乐轩中得一夕欢晤。此行也,获陈学长所赐赠之处女集《独乐轩集》五十册毛边本编号第二十五册,乃其二零零一年八月以“莹雪书屋”名义自印五百册者。拜读之下,方知学长不惟善文,亦能诗词者也。
《独乐轩集》系其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笔墨汇集。上编为文录,别为“江山纪胜”、“南窗谈薮”、“龙川探骊”、“学林片羽”、“书人书语”、“白云书影”六辑;下编系诗、词、联、题跋、碑记之属,凡四十万言。作者学养端赖书斋神会之功,笔墨更得江山灵秀之助,故其博雅精辟处,自非时文俗咏所堪比拟者。他认为:
书是一个非常神奇、富有魅力的名词。它所蕴含的文化意义和思想价值是最为迷人的。它所爆发的力量,也是最为巨大的。它可以带你穿越历史的时空,让你明白一切。也可雕塑人的灵魂,像天使般圣洁……
(《芸窗漫笔》自序)
自“五四”新文学运动后,白话文代替了文言文,已将有九十年历史,这是社会的一种进步,谁都否定不了。但是文言文并非从此就销声匿迹,某些方面还是少不了它。因为我国汉字的特质,有时只有文言文才能发挥它的极致。新文学大师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人的文言文、旧体诗词,都不是写得极好的么?只有那些没有国学功底的人,才会把它看作洪水猛兽。就旧体诗而言,于《独乐轩集》中可得其四十三岁时所作七绝诗:“僵卧孤村廿载整,耕夫日与为亲朋。闲观今古瓜棚下,月夜踏歌听水声。”时在一九七五年,题为《卧病孤村》,则其壮年人生之清贫孤寂可知一斑。
(《白云集》自序)
按:陈寒川笔名“曼莎”,浙江永康人氏。一九三二年九月出生,自幼多病,体质羸弱。日寇侵华战火燃至海上,遂举家返居故里。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由金华中学考入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一九五五年秋冬之交,因重病将绝而辍学养病。痊愈之时,国事翻覆,遂居乡治学。涉猎中外文史之学,亦谙中医中药之道,知佛学,善园艺,目录版本、金石书画尤为所好。著述多种,二零零八年四月已在上海远东出版社问世《书声梦影录》,还有《寒川书屋札记》可望列入河北教育出版社“书林清话文库”之中出版。
所谓独乐轩、寒川书屋者,固其一九九三年所迁居之江滨路书房也,为三室两厅结构。别署“侣云楼”,以其所居楼层甚高,自谓可与城内白云山比肩。亦曰“远尘居”,曰“萤雪斋”,无不各寓其志其趣焉。故其《独乐轩集》中有自吟书房一绝云:“谁期脉望作神仙,翰墨香飘理旧编。或事雌黄慵点校,新诗吟罢日沉西。”
寒川学长之诗,自《独乐轩集》之后,尚有两集可鉴可赏。一曰《白云集》,一曰《芸窗漫笔》。
《白云集》三卷,于去年六月以香港亚洲艺术出版社名义印行两百本,精装本。卷首作者像外,有济南姜东舒、杭州卢敦基、永康项瑞英序。
《芸窗漫笔》,于今年七月以广陵兰雪书社名义印行五百本,为四色套印线装本。亦分三卷。卷首作者像外,冠以自述诗两首,《倚(侣)云楼读书图》一帧,以及姜东舒题辞,叶成超所书作者《白下歌》。
尝忆始读《独乐轩集》暨《白云集》,最赏其中以书事为题材发为吟咏者:
图籍万千迷眼目,精粗真赝日纷纭。
序文一读知高下,细审护封个里明。
(《独乐轩集》之“藏书十要诗·选书”)
胡同提水供炊饮,日走海王访旧书。
午啖寒冰兼烤薯,夜阑踏雪挟书徐。
(《白云集》之“忆海王邨访书”)
孰料至《芸窗漫笔》一集,此道已彬彬然蔚为大观矣。其自序云:“我年轻时就爱诗,也读过历代不少诗,尤其爱唐诗。因为唐诗的意境、韵律和对偶性思维(日本松浦友久《唐诗语汇意象论》)大大地吸引了我。所以使我百读不厌,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不仅写写山水风光,草木虫鱼,庭院林苑,也写历史或人物,这次还试图写书,书人和书事……”故三卷中“藏书纪事诗”占有两卷之多,且有为书人所题者,有为版本所咏者,更有因藏书、读书、访书、补书、贩书、焚书种种而发者。
如自咏所藏珍本之失而复得:
秘籍暗藏柴草间,常嗟失落问苍天。
何期重见城中店,屈指算来三十年。
(《芸窗漫笔》卷中之“书缘”)
如为纪念当日以贩卖旧书谋生之书友:
英年负笈梦辉煌,一夜冤成小黑帮。
地狱生涯从此始,于今犹记卖书郎。
(《芸窗漫笔》卷下之“书贩”)
如记一九六六年八月“文革破四旧”罡风之烈:
人事轻烟如梦影,浙东人物竟谁家?
缥缃盈室秦灰烬,文梓香梨试煮茶。
(《芸窗漫笔》卷下之“焚书”)
其琳琅满目,如行二酉山窟,令人目不暇接。加上诗作之下,各系以数十或数百字诗注不等,记事存史价值斐然。今录“焚书”一绝诗注云:
“浩劫”中,余邑烧书、毁书之暴行颇为猖獗,余家亦遭洗劫殆尽。昔祖龙焚书不烧医卜种树之书,而此次抄书见字墨即烧。仅余家损失之《新青年》、《抗战》、《东方杂志》及“五四”新文学期刊《太阳月刊》、《艺术》、《拓荒者》等数十百种外,而清王麓台、何绍基、何景崧等法书名画,及革命先驱者孙中山先生、陈独秀等珍贵手迹,亦未能幸免。此毁灭中国传统文化之严重罪行,诚为中国历史上所绝无仅有。一家如此,一邑如此,举国亦皆如此。悲夫!
此一诗一注,实为一篇不可多得之当代纪事诗史也。
纵观作者腹笥,自是熟读晚清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及近代如伦明、王謇诸家续诗者。其廿余年前所作之“藏书十要诗”,即是其刻意模仿叶氏之作,“选书”外,尚有购书、读书、藏书、用书、禁书、版别、装帧、印鉴、保管九题,可见源来有自。
余多年前偶然谒晤之后,遂于唏嘘感佩中与作者结下书之良缘。随后数载,函来书往,也蒙学长在《白云集》里留有诗纪,一为“读赠书《开卷》有感,兼示徐雁教授两首”(选一),一为“题徐雁教授赠书《中国旧书业百年》”,录此以存掌故:
去年腊月乍逢君,斗室青灯分外明。
俄寄新书惊未达,云天北望独沉吟。
煌煌巨著费经营,锦字华章白下名。
小志诸书何足论,百年宏绩世人惊。
今春寒川学长序《芸窗漫笔》中有“人生来去匆匆,活了百年犹如一场春梦”之语,其悲情令人黯然神伤。然则其人生虽苦旅,笔耕常不辍,又殊非厌世者所能为。临末,且录其前月中旬所作《芸窗漫笔》自跋诗之四:“新编蒇事未忘情,留与后人细点评。萍梗一身知岁晚,不堪回首惭平生。”或有书林真人可循此深解其孤寂人生中坚持笔耕之谜?
二零零八年八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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