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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先生的最后一通来书

时间:2023-01-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得知谷林先生最后的消息时,是腊月十五的十一点十分,彼时正在太原,不过即便在北京,又能如何呢。当时在场还有止庵,吴彬问他谷林先生得寿多少,答曰:九十二。诸般揄扬之词是先生一贯的奖掖后进的做法,也是先生书信中惯有的幽默。如今知道,这是先生和我的最后一次笔谈,而信中的“昔贤有云‘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此之谓‘安命’”,此际读来竟像是平静的诀别。写给先生的新春贺词其实早已备好,只待佳节临近时寄出。

得知谷林先生最后的消息时,是腊月十五的十一点十分,彼时正在太原,不过即便在北京,又能如何呢。当夜梦中与《读书》的老同事相会,向吴彬和贾宝兰报知此事,不禁痛哭失声。当时在场还有止庵,吴彬问他谷林先生得寿多少,答曰:九十二。是耶非耶?醒后才想到我对先生的生年其实并不清楚。然而先生的生日是双十二,不用记也从不会忘。最近一个双十二之前寄贺卡时曾预告将有新出的一册小书献上,《终朝采蓝》也就在不久之后寄往航空学院。只是与以往不同,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曾动念一通电话,但想到先生前信说到接电话的种种不宜,便打消了念头。

归家后急急展开先生来书,——原即置于案头,准备好好写一封回信的。信封上面的邮戳很清楚,为“2008.10.12.15”。也就在这时才发现收信人写的是“杨丽雅”,而这是多年通信中从来没有过的。

工楷细书,写满三叶,搬迁之后的起居细节颇多述及,琐琐细细间更不时倾注着对我们这些“小朋友”的爱。诸般揄扬之词是先生一贯的奖掖后进的做法,也是先生书信中惯有的幽默。这里谨把它完完整整抄录于下。

水公道席:

《采蓝集》于九月五日拜受,欢悦之至。我有几位书法朋友,如赵龙光,徐重庆,自牧,但我则以为安迪应推首席,但其书名或为画名所掩。此番奉手教,乃代其谦称为“准书法家”,岂因句前有“除我之外”一语耶?公既精经史,长于考证,盛传于海内外,人乃不复数及于此,盖目以为小道无足名也。仆得此书,深爱封面题字,构成素雅的设计,凝眸不急于展阅,容为我公所笑。而展卷得手书,又说“不日即可收到薛原先生寄来的一册良友杂志”,不意迟至竟月,迄未到手,大约编务琐杂,遂为薛公遗忘欤?但仆目力日益荒损,看书能耐急疾递减,编叶至于80的《采蓝集》……

以上十行,写成多日,今日阳光较好,乃到老伴室内续写,发现上面所写,多有错字,也不知该如何改写,只得任它去了。我公往日谓我乡音未改,我的口语,只能听去三、五成。今天看我的笔谈,想依然当年成色也。但忽问及寒斋电话号码,则转觉新鲜,如何又说小朋友们都老了呢,而岁月的残酷独于鄙人额外宽厚呢?82314433,向不保密,只是接听不易。我从坐椅上起立走到话机边,须有耐性等待,最快机声发至第五遍,我才能拿起话机听筒也。所以小女如不在家,往往无人接听。我们两老,她双耳失聪,我则腿脚无力,故渴望捧读吾公细字书,至恐“小朋友”好奇,忽试新声,万一腿软,或有意外,诚困难不易料及者。

上边续写一天,今日决意加工上交。昔贤有云:“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此之谓“安命”。我们一家移寓航校,已逾两年。初来时极爱环境雅洁。我初到第一日,出门便跌了一交,邻右大惊,我则安然无事,便轻松起立,但自此不免稍有戒心,并从此扶杖。现在倒也可倚杖缓步。只是今年却大变样了,独坐起立,头晕身摇,起立后不能即刻开步,须稳站片刻。从此也就不再出门,只在三间内室缓缓往还,自谓加强运动,并坚持“保健按摩”。按摩虽至今坚持,漫步乃逐渐递减。初来时曾按东四原状,上下午各上街一次,每次千步。到此新居,始每日只走一次,而不再出家门,却又减步数,自七百至五百,再减至三百,今则但“三餐两解”耳。更令人烦恼的是记忆力的不断退化,每日反复问妻、女是何日?星期几?问小女出门去何时回家,能买些邮票回来否,如此等等。看书极少,阖卷已忘。于是只得从头重看。写至此句,大喜过望,乃记起曾向吾公反对辽宁的新万有文库的版面,公不同意我的批评,坚持本薄字小,便于查阅也。此言到此刻不曾忘掉,足证我的记性有时倒犹管用,并不像上边所说的那般悲观——但又想反询吾公依旧坚持旧说否?您是忘却了抑或改变观点了?“小朋友”是否也会随“机”应变呢?

是的,毕竟您依旧是我的“小朋友”,盖记性之外,尚有“悟性”。读大札头一节中有“给家中的大、小二李看”,我先懵了好一阵子,终久想明白了,足证尚未痴呆。但接着每天读《采蓝集》,终于攻坚难克,于是傻想倘得薛先生寄到那本杂志,或者能一见倾心乎?直至信末讲到十一月别有新书,竟是宋元明金银器研究,呜呼哀哉——这是鲁迅翁的金玉良言,这里只好“呜呼”了。

不过董宁文君所作的描摹并不失真——我们四个人的合影,终究仅有一个白头(可惜止庵代编的书信几叠中没有加入此照,出版社且又忘记此书的重版)。总之,我吃得下,睡得实,大约小女炊艺高强,以往我从未感觉眼下香甜。睡眠亦极香甜,入寐快,早睡早起,深信接待“小朋友”们,当犹能款款有礼也。安迪到此,必能偕公见访——那时如新居已经落成迁入,我亦必将安迪所盼苦雨翁手札检出奉成(呈)也。

书不尽意,草草敬叩禫(潭)安,并望著集之余,能仍有细字书源源见馈也。

稽答拖延,并乞见谅。以上复字亦不重看,公发现错别字,大概不会打我手心,且必能为一笑补正也。

祖德长揖,零八年十月十一日十七时

如今知道,这是先生和我的最后一次笔谈,而信中的“昔贤有云‘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此之谓‘安命’”,此际读来竟像是平静的诀别。写给先生的新春贺词其实早已备好,只待佳节临近时寄出。

初岁元祚,吉日为良。

俯视文轩,仰瞻华梁。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节陈思王《元会》句

此时此刻,它仍然可以成为我的深悲中的祝福。

戊子年腊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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