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先生(1898-1982),字家琪,号丛碧,河南省项城人,与袁世凯同乡且有戚谊。张老对祖国文化事业很有贡献。特别在保存珍贵文物方面的功绩,更深为人们所钦敬。他在文学、戏剧上的造诣,都极其可观。
张老一生填词逾千首,此外,散于诸老前辈词家手中之作尚有不少。其《张伯驹词集》1985年由中华书局结集出版行世。然欲识先生之词、书法,宜先识先生其人。不知其人可乎?词如其人、书如其人,信而可征。我对张老十分仰重,并不因为他是盛名天下的贵公子、富饶的大收藏家。而是一见之下,即觉其与世俗不同,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言:“无俗容、无俗礼,讷讷如不能言,一切皆出于自然真率。”其人重情,以艺术为生命。伉爽而无粗豪气,儒雅而无巾头气,不常见其手持卷册,而腹笥渊然。赋诗填词,顷刻即成。一次张老住张牧石先生宅,我去求张老为我姨丈的《怀尘散录》一书题诗。姨母与姨丈自相识到成婚时隔十年,不幸婚后六载姨母因病谢世。其生前为人十分谦和,不论对何人,从来皆笑语相迎。善弹琵琶,性耿介。仅这点本事刚说完,张老便说:“牧石,我说你写。”立成绝句四首。诗曰:
题稚心《怀尘散录》
好逑曾记诵关关,梦里空怜望故山。
谁道人间风景好,春秋只有六循环。
短时恩爱一生休,怕说旁人有白头。
残柳楼前今尚在,西风不到已知秋。
离魂人觅向奁函,两地同心各自缄。
风雨十年孤枕泪,琵琶声死剩青衫。
一回相忆一伤神,已了前尘断后尘。
地久天长心不易,死生都是有情人。
牧石师录毕四绝句后,另呈一纸词稿请张老看。词为长调,牧石师所作,并说您看完请和一首。张老看完词后说:“牧石,我说你写。”老人在看原唱时和作即同时而就,真令人惊讶,词句恰如弹丸流水,文思敏捷不让七步。
文革后,有二人来张老府上,言送还查抄物品,张老适与人交谈,便说道:“不用看了,放那吧,谢谢。”也不起送。二人旋又回来,说有的东西送错了,还要取走。张老说:“好,自己去拿吧。”老人平时常静坐不语默背《心经》,每次背完,起身即将累计遍数记于月历上,牧石先生常见月历所记竟达一万多遍。
《东坡题跋》上卷《论书》中说:“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成为书也。”前二者是书法的韵,后三者是书法的形。张老的书法以前二者胜,而不重后三者。前二者是和读书、为人有关,和眼界有关。张老自己说过:“我不会写字,也没练过字,但我懂字,重视读字,而不重视习字。晋唐诸名家字多读、多体会,潜移默化地接受其神气,这比只知临其外形重要得多。”
姜白石说:“唐人下笔,应规入矩,无复晋人飘逸之气。”(《续书谱·真书》)可见白石赞美钟、王是从飘逸方面着眼的,飘逸是道家的一种观念。我以为张老的书法首先表现的是“放逸”,也正是晋人追求的理想人格。在《世说新语》中与“放逸”同类的词很多,如“放达”、“旷达”、“高朗”、“清远”、“疏放”、“素韵清风”、“肆志放情”等。这些词都是指超脱普通的道德标准,超然物外,而游心于另一个精神世界而说的。所谓超脱是指远离人间社会,所谓肆志、放情是说任性自然。任性的性说的是天性而不是个性,个性对外界总有一种对抗性,而天性是要顺应自然,任性率真。因此,个性与天性两不相害,也就是说“放逸”是个性与天性矛盾的统一体。张老的书法反映出人性心理结构的深层意识,这是单纯追求书法外形所不能企及的。
书法是一种直接感受的神秘经验,佛教思想也是一种神秘的感受经验,将这两种感受经验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多种不同的书法风格,或清约、或淡泊、或奇崛,还有一种是表现真率与稚拙的。这正好是形成张老书法“放逸”风格的另一个重要因素。
总之,张老的书法,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重习字”,而是在突破前人的“应规入矩”的前提下,以其诸方面的极高修养为积淀,反映了他人生心理结构的深层的超脱自然、任性率真的一种禅意的艺术表现。从他临终前在病榻上吟成的一首《鹧鸪天》,可以更有力地说明这点,词曰:
以将干支斗指寅,回头应自省吾身;莫辜出处人民义,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真即为神。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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