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瑶
对于“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作家,研究最深入、成果最丰盛的,当然首推鲁迅;不仅对他的生平、思想和作品都有为数甚多的著作或论文,而且还有综述这些成就的《鲁迅研究史》。仅就“年谱”而论,我已见到的就有五种之多;要在同一领域内有所突破,取得新的进展,确实是需要深厚的功力的。蒙树宏同志的《鲁迅年谱稿》由于体例有别,自然不能说是后来居上,但他对谱主1918年以后的著译一般不作评介,略他人之所详,而把重点放在学术深度上;对于一些目前尚未解决或有歧说的问题,辛勤搜求资料,详加辨析,以确凿的证据,取得了令人信服的结论,这确实是很不容易的。这样的务求翔实的事例,在本书中并不是个别的,而是贯串全书的,这就使本书有了自己的特色,在学术上取得了新的进展。
作者身处南疆,默默耕耘,历时十载,反复修订,这种精神十分可贵。他不满足于已有的“定论”,着意搜求第一手的原始资料(全书所引资料来源除鲁迅著译外,计书报杂志共二百余种),反复考核,力求准确,不但订正了已出版的有关资料的错误,而且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如“鲁迅是由什么单位保送去日本留学的?”1938年版《鲁迅全集》附《鲁迅先生年谱》周作人执笔部分提出是由“江南督练公所派赴日本留学”的,由于周作人的特殊地位,以后一般论文与资料都沿用了这一说法。现在,蒙树宏同志根据《清朝续文献通考》《清末新军编练沿革》,特别是《周悫慎公全集·设立督练公所办理情形摺》,指出江南督练公所成立于1905年一、二月间,当然不可能于1902年派鲁迅出国;进而根据袁世凯《养寿园奏议辑要·遣派武备学生赴日片》,结合鲁迅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中的自述,指出应是由学堂挑选、两江总督派赴日本。此结论已由日本学者细野浩二所发现的弘文学院档案有关记载(鲁迅以“南洋矿路学堂奏奖五品顶戴”的资格入学)所证实(见细野浩二《鲁迅的境界——追溯鲁迅留学日本的经历》)。又如鲁迅在文章及书信中多次谈到章太炎“参与投壶”,新版《鲁迅全集》对此做了订正,认为“1926年8月间……孙传芳曾邀他参加投壶仪式,但章未去”。这一“订正”是有根据的:1926年8月6日,孙传芳在南京举行投壶仪式时,章太炎确乎没有参加。但蒙树宏同志并不以此为满足,他又反复查对当时报纸的有关记载,发现“当时有一股‘投壶热’,接连搞了好几次”,并根据《申报》8月10日的报道,断定章太炎在8月9日曾参加过“雅歌投壶礼”;又据当时陈望道在《太白》二卷七期上发表的文章指出:“鲁迅说章‘参与投壶’,应有两方面的意思:参加投壶礼和为投壶活动出谋划策。”这就较好地解决了“章太炎是否‘参与投壶’”的问题。又如,蒙树宏同志对寿镜吾给鲁迅的一封信(原件存绍兴鲁迅纪念馆)的时间、内容做了有理有据的考证,认为此信写于1908年,从信的内容看,收信人鲁迅应在绍兴,并根据1908年在日本出版的《官报》十九期上关于鲁迅请假的记载,提出了“鲁迅在1908年曾经回国”的问题。尽管这一看法还需其他旁证,目前尚不能视为定论,但无疑为研究鲁迅在留日期间的活动提供了新的、有意义的线索。书中类似的有价值的发现还不少,如关于鲁迅和朱安订婚时间和鲁迅购读《天演论》时间的考订等,都显示了作者严谨的学风及考证史实的功力。
因此,可以毫不夸大地说,蒙树宏同志的《鲁迅年谱稿》是现代文学研究、鲁迅研究史料学上的新收获。近年来,现代文学研究有了比较迅速的发展,许多研究工作者致力于对现代文学做总体的宏观的研究和考察,取得了显著的成绩。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同志默默地从事于现代文学研究的基础工作——资料的搜集、整理和作家作品的具体分析研究等,这方面所取得的成绩也许不如前者那样引人注目,但它是十分坚实的。其中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史料学方面的进展。1985年初马良春同志曾提出了“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倡议,接着又出版了朱金顺同志《新文学资料引论》的理论性著作;此外还出现了一批有充分准备、很具功力的体现史料学具体成果的专著,蒙树宏同志的《鲁迅年谱稿》正是这一方面的有代表性的力作。这些著作在研究方法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自觉地继承和发展了中国传统考据学的研究方法,但又并没有轻视理论指导的倾向。作者十分明确,对鲁迅生平史实的考证是为了要把对鲁迅思想、艺术的理论分析建立在更加可靠的基础上,在这里,史料的搜集、考订,是与理论的分析、考察相辅相成的,在处理材料与观点、史料与理论,吸收外来研究方法与继承传统方法……这些根本问题的关系上,已经逐渐达到了科学的认识高度。这是现代文学研究趋于成熟的重要标志。蒙树宏同志曾运用本书的材料,为云南大学研究生开设过“鲁迅生平史实研究”课,我以为这对青年研究工作者打好基础,掌握治学方法,是大有好处的。这是我读了蒙树宏同志《鲁迅年谱稿》后的一点感想与期望,今以此权作本书的序言。
1987年7月1日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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