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属于这样一群人——出生时赶上计划生育,险些无缘这个世界;高考时赶上高校收费并轨,险些无缘高等教育;谈恋爱时赶上流行野蛮女友;大学毕业时赶上不包分配;要买房时房价已在云端;刚买车就赶上奥运,油价上涨速度向刘翔学习。我们丢失了天真,却还没获得成熟;我们丢失了梦想,却还没获得领悟;我们行走在“丢失之路”上,却还没到达“获得之国”。
我问上帝,如何才能写好一份报告。上帝回答说,你要把想象力抛弃。于是,我当上了经理,但我的笔再也写不出诗。
我问上帝,怎样才能找到财富。上帝回答说,你要把青春遗忘。于是,我有了两套房,但我的小腹开始走样。
在迈向三十岁前的最后一年,我不断尝试寻找当初遗忘的青春,如同荣归的君王寻找当年流浪时的私生子。我按照我记忆中的剧本寻访故里,但怎么也找不到青春存在的证据,就像不能想象我那一团脂肪曾经是肱二头肌。
仿佛有个人,把记录我年少轻狂的片段,从录影带里偷偷剪走了。
我小时看书多,于是早熟,可能早熟的人都有些早衰,我从小就特别忧郁和寡言不群。当同龄人还在看《小朋友画报》时,我已经在看《飞碟探索》;当他们用泥玩堆房子时,我已经在度量自己家房子的风水;当他们开始背《小学生守则》时,我已经知道了黑格尔。我每天都发呆和沉思,知道得越多,就越陷在对这个神秘世界的恐惧里拔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朋友们晚上不怕被外星人掳走,而我自己一到天黑就待在家里不敢关灯。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军家院子里有棵槐树但他一点都没事,而我每次到他家玩都感觉阴风阵阵。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那么没心没肺,难道他们不知道时间是永恒的,宇宙是没边的?我一直认为,在老师和长辈眼里,幼年的我应该是一个小老头般深沉的角色。
多年后的小学校友会,我碰上几位老师,就此请教他们对小时的我的印象。他们说:“你呀,小时候既单纯又容易被骗,有个调皮的同学拿羊屎蛋骗你说是山枣干,你还真吃了好几粒。”我迷惑了,这是我吗?于是又找我的大伯去问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说:“你呀,从小就胆大,爷爷讲鬼故事都吓不到你,还经常翻墙去隔壁院没人住的房子探险,把墙头的砖都扒掉好几层。”然后我就更加迷惑,为什么自己记忆里的我,跟他们记忆里的我,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为了找回童年的真相,我又趁回故乡之机把几个儿时的死党约到一起。由于离乡后每次回老家都来去匆匆,我跟这群死党已是多年未见,乍一见面竟若陌人。小时打架勇猛的大军学会了腼腆,还戴着眼镜;一直是我们跟屁虫的小洋却一身警服顾盼自雄;而小时候我的“小媳妇”华华如今已嫁作他人妻。这情形就像演红了一个角色的演员去演另一个风格迥异的角色,面目熟悉,但观众心里越看越别扭。虽说如此,几杯酒落肚,气氛活跃起来,话题转移到童年的一桩桩乐子。我兴高采烈地说起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那是我和华华在某个秋天偷玉米,被主人发现后追骂,我俩跑掉后又返回,把那家另外种的十几棵白菜用自制的皮鞭抽烂。我说,到现在我还记得跟华华慌慌张张逃跑时那种患难与共的感觉。说到这里,我含情脉脉地去看华华,却发现大军的眼神很怪。大军跟我干了一杯酒,咂咂嘴,说:“那天跟你偷玉米的人,是我,跟你抽白菜的,也是我。”一直默不作声的华华淡淡地说:“你们抽烂的白菜,是我家种的。”我愣住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故乡,心中仍是迷茫一片,原来就算现存的记忆片段,也被不知名的黑客篡改了。
封闭了记忆的人,就像被封了任督二脉的武林高手,虽然仍能坐立行走,却如同一个废人。我想,我应该还不算全废,因为我虽然已找不到稚气的童年,但起码浪漫的少年时代还清晰如昨。我记得在那段浪漫的时光里,我经常在傍晚骑自行车带我那时的大学女友、现在的我的妻子,去公园看别人燃放烟花,因为我没钱买那么巨型的、绚丽的烟花。
几年后,同样的傍晚,同样的弯月,我开车和妻子下班回家,喧闹的街头,沉默的车内,忽然,远处的天空升起了烟花。我对妻子说:“看,亲爱的,烟花!”妻子扭头瞅一眼:“哦。”漠然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摆弄手机。
窗外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载着女孩经过,女孩手指着烟花说着什么,脸上有多年前同样的笑容。我终于知道,我已经武功全废,年少不再。
岁月如炬,将回忆的胶片付诸灰烬,谁还记得清那一年、那一夜的美好景色与清澈眼神,那些以为会永世铭刻的一切诺言、浪漫、轻狂,最终都敌不过一声轻叹,一阵清风,一缕焰火绽放后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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