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枝头
梅三十刚过,看上去很成熟,有一点让男人害馋。同学见了,就开玩笑说,你让人眼馋嘴馋心更馋。梅听了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嘴上却冷冷地说,馋猫要小心鱼刺扎了嗓子。这话就让人有很多的推想,拿捏不准。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她虽然一直都很让同学们看重,但肯定要应了那句“红颜薄命”的说法。我开始为这种感觉感到后怕,甚至觉得自己是那种吃不上葡萄嫌葡萄酸的人,多少有些卑鄙。但是我有了这种感觉,就一直远远地观察着她。她平日里一脸的冷色,若有所思若有所失的样子,在很多男生看来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冷艳,只能激起他们的疯狂追求和梦寐以求的疯狂。这样的疯狂让我备受伤害。我不能表达自己的异议,否则就会招来铺天盖地的攻击。他们会说我不是男人。“一个见了美女没有任何想法的男人是个废人”,剑狠狠地拍了几下床板,那意思是这是铁板钉钉的铁律,但是就有人故意表示反对。争论不休,我成为仲裁者,但是没有人服我。一帮男子汉就为了梅这样糟蹋自己的思想和见解。这样越激烈,我的“红颜薄命”感就越强烈。
其实,梅应该是我们这帮男人中的一个的新娘,但是没有。这帮男人连自己也没搞明白,为什么梅要出嫁了,他们的争论还没有结论。梅就做了别人的新娘,他们竟然除了表示惊讶之外,再没有任何行动。剑说,刀客,梅不是一直都对你有好感吗?怎么会嫁给别人?面对剑的责问,我也茫然。不是你剑一直在为梅疯狂吗?怎么会责问我?听说梅还收到过夸父的信,但是梅连看都没有看,就退了。我和剑都去看夸父,夸父很沮丧,说到梅的出嫁,夸父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让我们两个男人也难过得胃都有点痉挛。剑和夸父又都责怪我,至少梅应该是你的新娘,我也这么想过,我就跟上难过。“让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剑愤愤不平。
梅的老公是一家公交公司的工人,开车的,开那种东风和解放,最洋气的就是北京吉普。我见过梅几次,就是坐在北京吉普上。我渐渐忘了那种不祥的感觉,渐渐地有些不自在。隐隐觉得司机挺牛的,比我们教书先生牛。两个轱辘比两个镜片牛,鲜花插在牛粪上不是更有营养,更加娇艳了吗?剑也结婚了,不再提起梅。就像冬天过去了就应该是春天,在春天里就应该没有冬天的记忆。这样的记忆是大煞风景的。我也就结婚了,忙自己的家事,竟然没有想起梅的时间了。
梅过着能坐上吉普的日子,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没有人再为她吵架了。剑和夸父即便是在喝酒的时候,喝醉了也不会想起梅。梅过得幸福吗?梅会想起我们吗?梅为什么要嫁给开吉普的,而没有选择我们中的一个?夸父的那封信是怎么一回事?我当时为什么不能胆大些?剑就没有做什么吗?太多的疑虑有时候会回到我的心里,纠缠我。我知道这是我跟他们的一点缘分还没有了。了却这点缘分是迟早的事,我等待着时机。一次,剑来了,拿着一瓶酒来找我。剑说,刀客。我们只要一提起这样的江湖名号,就会提起与以前有关的话题。剑说,刀客,梅的老公病了。我笑了,她老公病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谁能没有个病呢?剑说,刀客,她老公得的是肺癌,晚期。啊?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种不祥的感觉。冷冷的梅花凄惨地绽放在冰雪之中,冷艳得卓越和绝望。我的心一下子酥了,有点河道决口一般的悲痛。泪在心里哗啦啦地流。剑狠狠说,刀客,我知道你比我还难受,你这阵子想哭。我能听见剑磨牙的声音。我说,是,的确想哭。但是,剑,为什么?剑说,不知道,但是我就觉得你想哭。剑,你难道不吗?你别硬充能。剑狂喝了几口酒说,刀客,男儿有泪当作歌,咱们唱卡拉OK去吧。走,唱卡拉OK走。我们抱着酒瓶子唱了一个通宵,等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三天的下午,老婆牵着我到派出所签了个名,说是酒后胡闹有碍治安。老婆问我为什么要喝酒闹事,我很认真地支吾她,说是朋友间放得有些过开了点,没有什么原因。老婆一脸的疑惑,但是没有再追查下去。快十来年的夫妻了,我觉得心里还有一个别的女人,很对不住她的。说出来伤她也伤我,但不知道会不会伤梅。
梅在我的记忆里不是别人,但在实际生活中她是个很见外的别人,见了面说话都很远,就像都在听收音机的时候谈一点心不在焉的感慨。梅的心里是咋想的,梅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我,说话很吃力。我几次要走,总感觉到她很不舍。她究竟要说什么?她是让我猜吗?我想下工夫猜她,但是我很不情愿这样子。这要是还在以前,还在学校的那些日子里,我也许很有这样的心情去猜。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也没有认真地去猜。她为什么嫁人了,为什么?时隔十几年了,我还想知道。但是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劝她还是再嫁人,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想到自己的老婆,我是一个离不开老婆的男人,十几年间,我们分开的日子不能超过一个星期。我不会做饭,不愿意洗涮,甚至不肯干家务。一切都靠在老婆的身上。老婆就像照顾婴儿一样地照顾着我,离开老婆我的生活就空荡荡地,没有着落。一个女人怎么过日子呢?没有人可以照顾,也没有人照顾她,这样的日子怎么过?还是应该再嫁人。梅说,不好再嫁人了,生活突然中断,就像一根绳子断了,接上就会有疙瘩,而且还会在这个疙瘩上再断。梅还说,忘记是一种忘不掉的痛苦,过去的只是时间,而且除了时间之外,什么都还在。我感受着梅的痛和苦,但我不相信会这样痛苦下去的。梅需要爱情的光顾,也必须面对生活的冲击。这些都是跑不掉的。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呢?思来想去,决定选择爱莫能助。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很费力的,但是我决定这样做。因为我也同意梅的绳子理论。我的生活没有中断,物理学上讲的力学理论似乎也支持这种说法。一个崭新的绳子跟一个接过疙瘩的绳子在受力上存在着差距的。力气和心气一样需要一个全新的运输管道遥打结挽疙瘩总是不好的。
梅依旧美得很冷艳。我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这种美。但是,当梅说完绳子的理论后,我感觉到梅的刻意其实是一种恶意。刻薄是人的天性,厚道是人后天的修炼。我天生厚道,甚至有点傻帽,总是让别人一万个放心,让别人成心利用。但是我很真实,我不会为面子之类的事背负担。梅为她的冷艳的美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我起身告别的时候,梅说她要换衣服,梅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裙子出来,站在我的面前,我看清了梅。在她的身后肯定有一片云很潮湿。
剑要我出去喝酒,老婆不同意,很坚决的。但是我向老婆做了保证,跟剑出去喝酒。我算定剑有事,而且肯定与梅有关。我也知道剑叫我出去并不是我很有酒量。我是三杯下肚就脸红头晕的主,关键是我跟梅跟剑之间似乎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纠缠,剑需要我成为他这点情感倾泻的道具。我想我要引导剑说出一些事情来。剑很快就醉了,剑说,梅,我对不起你。梅你也对不起我。我们扯平了。我们扯平了。剑一直重复着这些醉话,摇摇晃晃地,连我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把酒杯推起来说“干”。剑知道我在,剑只是让我跟他碰杯,也不在乎我喝不喝酒。我后悔上回的喝醉其实是一种多余。我想起梅送我出门时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门口的风让一个天外仙女飘然于我眼前。我的心麻了好几下。
剑决定考驾照,叫我。我想考,但心里没定下来。剑却不行,他说考走,迟早会有车的。这点我信。从没有电话到有了电话,没摩托到有了摩托,没电脑到有了电脑,似乎都没有咋费劲。这年头几乎想啥有啥,谁知道突然明天就有了汽车呢?考吧,我跟剑一起报了名,他要考B照,我呢就考C照吧,好学好考。剑在驾校的一个月里学得很卖力,接电话也很频繁。剑把倒桩移库分解为九个环节,他把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又分解为几个动作。这样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完成的。他的应试能力很强,在学生时期就这样。我不行,我必须把这些东西消化成自己的一部分才能得心应手。剑说,你啥时候都跟在我屁股后头。因为是同学,他这么说我我不生气,也不往心里去。说过就让过了。我却发现他接电话也有三个阶段,先是当着我的面接,声音很大,一听就是他老婆的,或者是不避我的熟人。接着就是要回避我的熟人,他会说他出去接个电话,我隐约还能听到他哼哈声。接下去的电话就隐秘得很,回来也神色诡秘。我说你是不是泡妞,有了铁子。他也不辩解,只是摆出不愿意深谈的样子,逼我转移话题。我感觉到剑的学车跟梅有关。我想到了梅,想到了梅坐着北京吉普的样子。
梅要见我,我决定见她。之前一个月,剑如愿去考驾照,我因公出差到外地学习。这中间,剑出车祸了,车上就坐着梅。梅毫发未损,就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竟然好好的。我见了剑的父母。还有剑的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剑的老婆在送走了剑之后,因为受不了刺激,精神失常送到精神病院疗养。我去看了这个不幸的女人。这个女人见到我只是笑。她觉得我好笑吗?她觉得剑好笑吗?还是觉得自己很好笑。她笑得让我的痛透过了骨髓。
我们在阔别二十年的母校见了面。梅说,我能解释吗?我说,不要解释了,生活是说不完,也说不清的。我们不要为过去背包袱。梅说,那我就只是来看看你,这样我的心就安了。我说,梅,记住我,我叫刀客。梅说,刀客?为什么要我回忆过去?你和剑,为什么在该出现的时候都回避,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却要出现呢?我不想再叫你袁叫剑了。不想了。我已经很累了。我这才感受到我潜意识中的斗牛曲,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和一架不完整的手风琴。
在一棵苹果树下我们僵持了很久,梅说,真的,我想听到你说什么的。可是你啥也不说。我反倒更坦然了。
我笑了,我笑得很淡,很讲究。因为我记住了一种很张扬的笑之后,感觉自己很不真实。
梅说,现在呢?
我想起了美国诗人庞德的一句诗:一条黑色的树枝上,绽放一朵潮湿的花。
梅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在夜风的吹拂下,哗哗地响。
梅转身走了,夜色似乎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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