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早晨
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一个隐喻,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但肯定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我试着用这样的方式记录父亲的一生,苦于找不到这样的一个方式。
我记得父亲离开的那一天凌晨,风刮得能听见声音,呜呜地,把天上的雪都刮了下来,燃烧的花圈也挡不住坟头新土上,一层薄薄的雪末。村子里的老人说,父亲是个老实人,能积修成这样的天气真是不容易。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晃动着脑袋很费劲,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是需要用一生的经验来验证的,让我感觉到很伤感。我知道他没有这个村子老,但他比这个村子还要老,他很在乎一个人临死的征兆了,他说父亲下葬的这一天会下雪,真好。
我还不能很好地消化老人说的话,但我分明感受到了这场风刮来的雪,在我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暖的热浪。我突然意识到父亲从此离我们而去了,再也见不到他那无助的眼神,听不到他那焦躁的诉说了。他究竟要说些什么呢?我一直以为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坐下来听他诉说的,但是再也不会有了。老人们一到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在活天天子,有今没明的。而我以为还有,我替老人又想了多少呢?我真想放声号哭一场,好好地哭一场,一直哭到我的心里没有了一点块垒,一直哭到我感觉到自己没有了重量。也许只有这悲天一哭,才能弥补我心中的亏欠。然而,就连这一哭也被深深地埋进了心里。
父亲因为喝酒,从炕上栽了下来,脑血管破裂住进了医院。二十多天还没有站起来,他就拔掉了针头,让我们抬着出了院。我以为父亲从此会这样睡着过剩下的日子,但是,他创造了奇迹,七天后拄着拐子站了起来,三天后不再让人搀扶,又能走了。那年父亲刚过六十,并不是很老的年龄,但是拄着拐子的他一下子就老得不成样子了。他拄着拐子,歪歪斜斜地走在我们的视线里,就像风中飘动的一件旧衣裳。他开始不厌其烦地说他还能活十年,紧跟着就闹着要回老家,说自己活不过明天。父亲几次见到我,都要单独和我说话,说他一定要回老家,千万不能把他撂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外乡,做孤魂野鬼。他给我讲他昨晚做的梦,那是一个回归故土的梦,那种梦从父亲第二次站起来的时候,就按照一定的程序进入父亲的生活,令他焦躁不安。我知道父亲会一天天地增加点击率,但我不知道会在今年的春节刚过,父亲一天比一天变得精神了,却突然在一个早晨,再一次跌倒在炕沿下,再也没有醒来,把剩下的一段路留给了我们,让我们送他回家。
一路上,风是慢慢刮起来的,越刮越大,把天上的雪也刮了下来。我们是请阴阳看了时辰,选择后半夜起程,赶在黎明到来之前把父亲的灵柩送回老家,好让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够在第一时间感受到老家第二天的第一抹晨曦,因为父亲这辈子在我们的记忆里,总是起得很早。在父亲的灵柩下葬的时刻,风刮得更大了,雪也下得更大了,火光里,新起的坟头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雪了,被雪覆盖的坟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老人们都说,黄土隔人心。可是,我看着新起的坟头,突然解开了“故土难离”的情结。至今还在的老屋,不曾忘记的村庄,戏耍过的干涝坝,守望村庄的老榆树,建构着一个寓言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无论他将来干什么,也不管他走了多远,都会在某一个时刻,用某一种方式来解构这则寓言,寻找那些永远不变的“老样子”,冲洗自己生命的底片,在一个个黑白瞬间里把生活的经历慢慢地淡化在茫茫的黑夜里。人都是在黑夜里降生,在白天里奔波,最后回到黑夜里去的。顾城说:“黑夜给了我眼睛的颜色,我用它寻找光明。”我们在黑夜里获得了生命,生命的归宿在夜晚。
村子里的老人们都来为父亲送行,他们用特有的眼神看着父亲睡进了老家的黄土,脸上荡漾着一种满足。他们比父亲更幸运,他们到了老得走不动的时候,是不用走路的。他们一直就守在这个寓言里,守着自己的生命征兆,用越来越专注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生命征兆,看得发呆也还看不够。他们就是用有些呆滞的目光送走了父亲,满足了我作为孝子的虚荣心。他们做得真好。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父亲一样有着那种让父亲在最后的五年里一直不安的梦?父亲为这种不安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至少少活了五年。他们还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有着富裕的时间,看着许多人走出这则寓言,又以各种方式返回这则寓言。他们中也有不乏智者,会把这则寓言当做一个龙门阵来摆,让很多和他一起守望的人们活得就像庄子一样逍遥自在。
脑溢血让父亲走出了这则寓言故事,其实只是走出了故事的框架,父亲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流落到我们给他准备的一个小屋,一个离小县城不到一公里的郊区住了下来。我们以为是很方便的,特别是对于他的病。然而,对于父亲来说,我们是图了我们的方便,他压根就不愿意离开老家,不愿意离开那个极具征兆的寓言故事。那是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村庄,早已被黄沙吞噬得支离破碎的荒凉的地方,只剩下几个比村庄还要衰老的老人的村庄,就是我的故乡。一条通往外界的村道虽然修过几次,仍然是一条打了不知有多少疙瘩的破麻绳,修修补补也只能使它更像一条破麻绳。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到了春节,或者是到了哪个老人的忌日,外面才会有人回来,那条破麻绳上才会有人跳着走进又走出,才会有谁家多了几声欢笑或者多了几声悲哭,才会打破村子特有的宁静和落寞,仿佛有一扇门被打开了。在这之前,村子仿佛是关着门的,没有人出也没有人进去。自打父亲离开这个村子后,我就以为再也不用走那条破麻绳了,再也不用去解读那则古老的寓言故事了。我想那是属于父辈们的寓言,我以为我可以把它跳过,可是父亲的寓言里注定要有我的解读,我的敷衍只是一种等待的方式。父亲一度用拐棍戳着地面,狠狠地说他还能活十年,他就是再活十年也要回到老家去。我笑着应付父亲,答应他会尽快送他回到老家。一次,父亲突然很下气地说,早早送回去,你就少花很多钱。我虽然感觉到父亲的无助了,但是给父亲花钱又有什么不好呢?父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跌坐在院子里的沙发上,任由阳光晒着他,一天又一天。在父亲看来,他是寄生在我的文档里的一个时刻等待被删除的电子文件。回到老家,和几个老哥们蹲在南墙根,听乌鸦的干叫,看那条破麻绳上谁在跳出跳进,说上几句听清听不清都无关紧要的闲话就是在复制自己,粘贴别人。父亲想要的生活,在我的程序里没有,我一直忽略着父亲的祈求,一直到父亲断然地揪断了我们的连线,揪断了我对父亲的许诺,我的心才如落叶被风雪裹挟着刮回了老家。
父亲真的是被风刮来的雪吗?这是春节过后的第一场雪,这些年雨雪的天气是很少见的,这里的人们年年都在抗旱。而这场雪在一个早春的早晨,在父亲弥留的最后的时刻突然从天而降,有着一个怎样的寓意呢?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是在那个大集体的年代里,他的算盘打得还算好,在生产队里当了十几年的会计,陪了好几任队长,一直到包产到户才抱着他的算盘回了家。父亲是一个思虑忠纯的人,他没有想到,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去想自己会不再用算盘拼自己的人生。所以,在大队要他当大队的会计时,他没有去;公社要他到公社里当干部时他没有去;队上要他去做民办教师时他没有去。他真的不知道人生还需要走几个关键的步子,在机会一次又一次地敲开他人生的大门时,他依然沉浸在自得的酣睡中,任由野风把虚掩的门吹开又关上。他拨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顺着山坡散落到寻常百姓家里,成为那个年代最好听的音乐。人们踩着符点走上山坡来到我的家里,听他拨算盘,看他盘账,向他打听自己一年的工分能折几毛钱。有人说我们家住的那个地方很风光,将来会出人才的,其实父亲已经是那个时候的人才了,只是他全然不知,全心地做着队里的会计,矜持地保持着账目十几年没有出过一点差错的业绩。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妒忌他,当众羞辱他,甚至诬陷他中饱私囊。他以少有的沉默表达了对对手的藐视,他心里很清楚,他账目上精确的数字就是一颗致命的子弹,谁也偷不走集体的一根螺丝钉的。但是,父亲没有想到自己全心效力的这个集体会在一夜间消失,那些精确的数字会在一夜间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一切都在飞速地变化着,没有人再理会一个会打算盘的人想什么,干什么了。父亲的靠山坍塌了,要命的是他的精神支柱也跟着倾斜了,他茫然地站在风中,思绪飘散得到处都是。
他还不到四十,还很年轻,可是他毕竟是个没有多少担待的人,几乎也是一夜间就老了。他经常引用别人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十分固执地与母亲保持对立,以便更好地引用别人的意见,他把自己完全地抛给了那个时代,嘴上挂着每天赶集听到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说法跟母亲吵来吵去。母亲花费了十多年跟父亲吵,其实是一直在跟别的什么人吵。母亲终于吵累了,父亲却意外地跌成脑溢血,这一跌伤了母亲的心,也伤了儿女们的心。母亲的心早已汪成了大海,而海里的水从来都是咸的。儿女们就用这苦咸的海水洗着受伤的心。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回到了老院子。在整理父亲留下的遗物时,我发现了父亲用过的一把算盘。这是父亲最值钱的遗物了,我准备把它带走,包好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算盘摔在地上,珠子散落一地,顺着山坡滚落而下。
我呆呆地看着这些珠子傻想,时过境迁,它们还能找到自己的归宿吗?哪一家的院落会接受它们呢?
我宿命地记住了这场雪,这是一场很普通的雪,被风刮来的雪,落在车窗上是一滴冷泪,洒在沙土里,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
风在悲鸣,雪在哀思。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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