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哀痛

题记：缅怀鸿恩，还需禀承荫德；哀抚风树，倍觉厉行乌哺。

我六岁那年，冬至刚过，正届古稀的外祖母老了。出殡那天，天寒地冻，屋檐栓子遍悬冰柱子，手指脚趾冷到先发麻后生疼。全镇第二大村的成年人近三分之一赶来送终。懵懂的我扑闪着一双恐悚的大眼睛，被当时的场景震慑，因为无忧无虑，所以无悲无痛。我随之啜泣，全是惊骇于披麻戴孝的妈妈，一下接一下地磕着三长两短的沿口，在悲痛欲绝中哀号不止。

入土为安的全过程中，灌进我耳朵的尽是村民对新殒的外婆以及旧殁多年的外公的溢美之词。平心而论，慰唁多良言，悲悯死者本是人类的普世心理，通常是不可以全盘采信的。但我从村人扼腕唏嘘的言谈中获悉，外婆家在世开客栈，经常对落魄潦倒的过路人施以援手，赊账与赖账两可，让身无分文的旅客有榻可寄，有餐可用。外婆用草药义务行医数十年，分文不取。从中年丧偶开始，可怜的外婆先是两个女儿即我姨妈难产而罹，后是大外甥即我表哥因姻缘纠葛而服毒自尽，惨遭接踵而至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深重打击，终日以泪洗面，终于哭瞎两眼，再也无力采制草药才“善罢甘休”。

母亲秉承了娘家的优质基因，勤劳、好客、善施、整洁，口碑人缘极佳。同一院落毗邻三户，谁家做了啥好吃的，隔壁邻舍分而飨之，俨如大家庭一般亲和。院子四周民居环合，青砖瓦屋鳞次栉比。母亲18岁嫁到小镇定居，至1988年迁徙县城前的半个世纪，与院内庭外庶无阋墙之噪，始终保持一份睦邻情意。拙作《七绝·乡忆》写的“樵山捕海赋闲时，汗漫双抢懒猎奇。肴馔无屏邻里共，中庭纳月叟童齐”，正是故乡庭院生活的真实写照。

小镇濒海，逢天文大潮，海水有时候会裹挟鱼虾蟹，倒灌漫进低洼的院落。船埠头系泊、装卸、给养经年繁忙，海运直航石浦港。小镇与宁海的岳井、胡陈二乡分别隔阂一脉山岭、一钩海湾，曾是象山半岛贯通内陆的唯一交通要塞。特定的区位优势确立了故乡集市持续多年的显赫地位，市面很繁华，长期执全县集市之牛耳。农历逢二逢七集日，人入市，物进场，熙熙攘攘，杂杂沓沓，吆喝声、招呼声、车轱辘声、讨价还价声，协奏成一曲牟利的集市交响乐，融会成一幅清明上河图。曲尺形的街衢先东西，后南北，一条溪坑穿越曲尺的转角。沿途肩相摩，毂相接，人声鼎沸，鹄立两旁的木结构楼房，仿佛转眼间将被挤倒，景象蔚为壮观。

母亲的热忱好客坊间首屈一指。赶集的亲友频临家门，司空见惯，母亲总是不厌其烦，数十年如一日，好言留客，好菜待客。偶尔遇到囊中羞涩，则向邻里借助，抑或哄出儿女积攒的零用钱，丝毫不改款待亲友的秉性。

然而，好客的母亲也吃过两回“冤枉官司”。一次是表嫂失窃。全民困顿年代，农民多有卖猪过新年的习俗，年前赶最后的集市卖猪，一般售价十几、几十元，用于买年货、扯布匹，剩余的积攒着，补贴全年油盐酱醋的零用开支。那年，表嫂在供销社排队扯布时不幸遭窃，顿时天旋地转瘫倒在地，号啕大哭。旁人怎么劝说都是白搭，只因其家里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盼望着过年穿新衣服，吃一顿暌违已久的鱼肉大餐啊！可怜的表嫂后来被同村人生拉硬拽，搀扶走回十里开外的小山村。我家听闻此讯，已是人散市落的午后，还是熟稔表嫂的邻居告知的。但表嫂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质疑我家佯装不知情，不去过问一下。幸亏掌钱的母亲口碑摆在那里，表哥对姨妈没有丝毫的猜疑，日子一久，表嫂的怨恨也就雾释冰融了。另一次是乡下的表姐到镇子来赶集，借钱未果，抱怨姨妈悭啬，由此疏远了我家的门槛。尽管个别人存在借钱“千年不还、万年不赖”的弊病，出借无异于肉包子打狗，但我从无母亲有钱抠着不借的记忆。表姐登门那次，正值母亲手头拮据，日子过得最紧巴的时期。虽说在供销社供职的父亲烟酒不沾，母亲也特别能持家，但大哥到了谈婚论娶年纪，家里刚建新房，积蓄涤清，还举债四百元，这可相当于父亲一年的薪水。自己袋底朝天，哪有余钱资助别人呢？好在时间是最好的药方，半年后表姐转过弯子，依旧频顾我家，姨娘长、姨娘短的叫得亲昵。

母亲行善的行头与外祖母一脉相传，她义务行医，擅长用野生的植株，治疗十几种犯不着动手术的常见病，最拿手的当数三类：一是用独角莲的球茎救治损伤。以外敷为主，亦可熬出药剂口服。二是用土话叫金刚刺的灌木叶子祛除疔疮。嚼烂后外敷，只需1～2服，药到疮除。须知疔疮属于恶性疮类，不及时疗救是可致命的。三是用大小金钱草治愈肠胃炎和腹泻。将其煎熬出药剂口服，疗效相当显著。

草药行医有两大苦楚。一是采药含辛。多数草药喜欢蛰居在深山，藏匿在悬崖、荆丛和溪涧沿口，寻觅已有险阻，天热还怵蛇咬、四季怕蜂蜇。母亲忙碌得无法脱身时，便遣我们做子女的去采撷。有一回，我不慎捅了马蜂窝，满脸挂花地回到家，草药却还是到手了。年仅十岁的我倒倔强得像条汉子，忍着痛没吱声。母亲噙着眼泪，给我稚嫩的脸涂抹碘酒，不住地叫着“宝贝肉”，针刺似的剧痛一下子就被止住了。二是嚼药茹苦。那时候酒精稀缺，而人的唾液具有消炎功效，凡是外敷的草药，母亲一概用嘴咀嚼。要知道，堪当药材的植物多有怪味，有的苦涩，有的恶腥，有的奇臭，有的甚至苦到黄连和蛇胆的份上，嚼得人口舌发麻，我在母亲身旁闻着都直想呕吐。

母亲行医不仅不收费，就连受惠者聊表心意的礼物也坚辞不收。昔日的乡下日不闭户，举家出门，只拴低矮的栅栏门，用以阻拦家畜和野狗的出没，三岁儿童就能轻易开阖。乡人拿来自产的海鲜果蔬答谢，有人在家很简单，纵使追到天涯也是要拒收的；若是来闯“无人之境”，通过院子邻居查明来源，再把礼物奉还。偶尔遇到侦查无果，再不享用是会馊气腐败的，结果自然是母亲蹙着愁眉，懵懂又嘴馋的我就偷着乐了。

有个记忆令我刻骨铭心。一年暑期，母亲治愈毗邻院子一后生的疔疮。晌午烈日吐焰，我碰到后生的母亲，正巧前面走来流动卖冰棍的大耳朵，大妈随即花四分钱买一支奶油棒冰给我，我因家训严谨不敢接受。“再不吃要化掉了，浪费可惜啊！”大妈强调不会跟我父母提起，好说歹说，我忐忑着把棒冰给吃了。安静了一中午又一下午，至黄昏时分，我被母亲几乎是恶狠狠地呵斥了一顿，未经许可吃人家的东西是错，吃了之后隐瞒不报，错上加错。后来获悉，事情是大耳朵说出来的，当时我恨死了这多嘴多舌的家伙。

母亲特别爱整洁，未成癖却成嗜。多年来我常常思忖，假如母亲不是寻常民女，而是城市的大小姐，很可能要加入洁癖行列。我们家一直是卫生模范家庭，曾经被评定为全镇唯一、全区（已撤消建制，辖六个乡镇）两户的爱国卫生标兵家庭。我家窗明几净、整洁有序自不待言，算是小儿科，举一例略见一斑：竹制的鸡窝就安置在卧室外的窗沿底下，由于鸡窝内部三天两头清污，外部每天擦洗，不仅没异味，而且被揩得锃亮泛红的顶部竹面，随时可供小孩读书玩耍、大人纳凉座谈。我敢断言，这个凝结着我十五载快乐的院子，在母亲身体力行引领下，成了全镇最整洁的一个宅院。

母亲对待穿着有两个态度、一句名言：新衣服舍不得穿，旧衣服舍不得扔，“今后老了还可以穿”。进入新世纪，母亲的一女三子全逾小康径奔中康，母亲行头照旧：不见客人不穿新衣，搬家晒梅子不扔旧衣。这让子女们很是懊恼，所谓语重孝而不顺，话柔顺而无果。也有一乐，就是那句“今后老了还可以穿”的陈词旧调，一直挂在古稀时母亲的嘴边。其实，在许多老人的心目中，老迈的门槛斜躺在地平线迢遥的那头，哪怕迈了古稀，挨了耄耋，还满以为自己不算老迈，还在“浑着乐”呢。

子欲养而亲不待。2003年5月26日14时18分，母亲撒手人寰。唇亡齿寒，两年后的同天同一时辰，父亲驾鹤西游，给相濡以沫大半生的老伴叨陪去了。

无日不节的今天，母亲节突兀崛起，人们多会收发一大摞祝福的信息。每每至此，我无言以对。“缭墙倒，孤心老，鬼敲窗户谁揽抱。”母亲，我是您的小儿子，深得您的无次之宠，调皮、任性而耿直。我成年后的泪腺就是在与您诀别的这一天打通的，改天我来陪护您了，这个泪腺才能永久性拧上闸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