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了长袖穿短恤,手臂空落落的,我会戴一块手表,权当是手镯或手枪。但在案前落座开卷或执笔,手表摇身一变累赘成了手铐,遂从手腕摘下来。这时候,手表与笔筒扎堆,搁在书桌一隅,农村的往事恍如一只翻飞的海鸥,蹁跹在我记忆的水面。
我的故里是乡都——公社所在地,农工商并举,政府机关、医院、邮电、车站、银行、中小学齐全,水陆交通兼备,村民既吃山也吃海,不乏足以自给的粮田菜畦。镇子百姓过的日子里有参差,但不会像穷乡僻壤那样陷于全民性贫瘠。钢笔和手表,是当时一个人文化与身价的标志性物品。怎样别钢笔还有讲究,小学毕业的别一支,初中别两支,高中随意。不可随心所欲胡别一气,别少了不丢份,别多了则会贻笑四邻八坊。这很像上世纪六十年代取消军衔制后,民众见到军人,再也无法通过肩章去识别军人的官职。但是普通士兵还是干部,仍旧一目了然,上衣两口袋是兵,四口袋是官。
年轻人想进步,想在村子里当干部,上装口袋不能没有钢笔。学校虽说由贫管会把持,书也可以少读,但目不识丁可不行,读红头文件、写大字报就没法敷衍,斗大的三百个常用字必须认别。后生欲结良缘,希望娶一户家庭成分好、有文化、模样又出挑的姑娘,手腕上没有一块表,恐怕有点悬。那时候手表可是奢侈品,全国盛行两个牌子,上海牌和南京的钻石牌,记得上海表是一百三十五元,相当于当时一个吃商品粮的职工三个半月的社平工资。
由于父亲、姐挣着工资,母亲又特别能划算持家,我们的家境称“十里挑一”还算是保守的。大哥高中一毕业就担任村会计兼团支书,未出数月,母亲就给他安上了锃亮的上海牌手表,十八岁开始谈情说爱,成了一方姑娘竞相倾慕的对象。我在读小三时,心里怀一困惑:大哥口袋只别一支笔,美女们何以营营驰逐,趋之若鹜?没人可以讨教,后来自己给出答案,想必还有金灿灿手表的缘故吧。
邻村的大队会计也是高中毕业的小伙子,年纪跟大哥相仿,父母务农,家道相对寒碜。他在办公室待久了,算盘子打得噼啪响,可是远疏农耕,身心渐趋慵懒,家里连自留地的活计也差遣不动他。
然而,时隔不久,这小伙子突然洗心革面,换个人似的,变得异常勤快。抢父亲的累活,夺母亲的脏活,担水劈柴,食宿之余忙个不迭。邻居们啧啧赞誉,全都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父母既惊喜又惊恐,喜的是儿子学乖学孝顺了,恐的是儿子变化突兀,反差巨大,会不会是因为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怀愧疚而在赎罪啊?于是轮番掏儿子的心腹,经久无果。却原来,儿子朝思暮想有一块手表,试图通过默默无闻的勤劳来感动父母。这一隐情还是儿子“脱胎换骨”几个月后,父亲从本村出纳口中打探到的。
晚饭的时候,睃着儿子口袋别着的两支笔,还有唇边渐长渐浓的茸毛,父亲恍然大悟,小猢狲挨到谈婚论娶的岁数了。是夜,老两口絮絮叨叨,辗转反侧到三更,最终达成一项共识:咬咬牙,就是砸锅卖铁也豁出去了,给大儿子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比上海牌便宜十五元。
日月代序,历史一晃再晃晃过四十年,其间还跨越一个大世纪之交。键盘撵走了墨笔,短信微信和邮件挤兑了信笺,世道变了,谁会跟我一样,迂腐到依旧引翰墨为朋辈呢?索引,粘贴,删除,措不认识的字,说不明白的话,串通摇唇鼓喙的文痞精心装潢,半文盲的歌星、脱星们直奔文坛的“写星”,写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自传。手表与钢笔老早普及到成年人,电子表安到小屁孩手上。先是老幼皆宜,后是老幼皆腻,弃之如敝履,抑或束之高阁。接踵而来的传呼机取代手表而显时,手机不仅能显时和闹钟,还能书信和笔记,笔记本电脑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当人们的左手腕再度金光闪闪,与其说是手表,毋宁说是“手饰”,什么劳力士、伯爵、豪爵、百达翡丽,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功能类似于嵌着钻石的金手镯。
老美的派克笔虽然好使,但要给养加油,吃惯了快餐的人们不胜其烦,不及一次性芯子的水笔更管用更畅快。高档钢笔如同月饼、高档打火机,推来搡去成了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最终礼落谁家,兴许连同最后的得主也不清楚,因为它有可能闲置在抽屉、柜子某个杂货堆里,年复一年“废物”成一支“文物”也未可知。
昔日的农村青年别钢笔、戴手表,象征意义比实用价值高出一大截。这么多年过去,露富秀身价的伎俩故态重萌,差异只是档次的贵贱与覆盖率的高低,本质上并无二致。历史兜了一个大圈子,应验了否定之否定的铁律,但回到的不复是草木一般葱茏、泥土一般淳朴、石墙一般厚重的原生态,不复是那道令人怆然而涕下的故乡的原风景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