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餐走出店门,四位擦皮鞋的妇女在绿荫下的人行道上一字排开,背着店面,面向马路,有一声没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坐着吆喝往来的行人以及从早餐店出入的食客。我看看脚尖,想到今晚有个蛮要紧的应酬,是该整饬一下首尾了,就模仿她们的腔调,背后低沉地蹦出一声:“擦——鞋!”四个人不约而同转过身,仰视了我两三秒钟,爆发出玉帛撕裂般的朗笑。
在宁波足浴市场服务的以河南人居首,擦鞋的人多数也是他们母辈的乡党。不过,这四个妇人一律自称是湖北人。与充斥着假冒伪劣的不健全市场经济相呼应,作为聊天谈资的户籍问题,虽说与利益并无关联,却与名声有涉,不少新宁波人也玩起了各种虚招。江湖规则大体是这样的:职业光鲜、身份体面的外来户采取实名制,报的家门大致不会有诈,人家岂能发扬“国际主义”风格,把荣宗耀祖的好事转让给异乡呀。遭社会普遍歧视、被人们经常奚落的从业者实行虚名制,报的户籍常常会是“广西的景德镇”“江西的柳州”,不能当真也不必当真。
可是,瞧她们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样,似乎都成不了家乡声誉的自觉维护者。我便接着追问:“我的连襟就是湖北人,还有在宁波工作的湖北籍朋友,所以懂几句湖北话。让我猜猜你们的方位,应该是湖北北部的人吧?”她们很是惊讶,报出的是襄樊市,果真属于鄂北地区,已与河南省的正南方接壤。其实没什么玄机,更谈不上神机妙算,我只是想当然地把擦鞋业与河南省联系起来了。
兴许是耽搁书山太久、沉湎文海太深的缘故,在与供职无关的社交场合,我对显仕的同学仅存礼数,对发达的老表只有应景,除非他们本来就是我圈子里的友邦人士。然而,我跟诸如村头摇蒲扇的,河畔趿木屐的,扛肩贷糖人,引车卖浆者,但凡稍有闲暇,攀谈起来我总是津津乐道,谈兴十足。擦鞋的人蜗居何处?宁波南郊偏西的农田与宅基地相互混合的一块土地,征用后抛荒多时,后被征用前的“老地主”用单砖与油毛毡,搭建成一间间鳞次栉比的低矮小窝棚,7人局促一处,人均占棚面积1.5平米,分摊月租费50元左右。我曾经为了抄近路,路过那片贫民窟,见过那番脏乱差得无以复加的非人居情景,气味非常难闻,令人掩鼻疾走。
问起收入,妇人们都不吱声,可能是生怕鞋客嫌她们赚多了,会讨价还价磨嘴皮子,克扣她们的收费吧。其中有一位,罔顾左右说了一句:“也不一定的,运气不好,10双鞋也做不到。”就算每天平均擦鞋20双,2元一双,剔除因为天气等因素出不了工,月均出勤28天,每月收入也才一千挂零呀!
聊着聊着就聊到她们的生活开销,特别是吃饭费用问题。关于这一点,想必任何衣食无虞的朋友都难以置信,我虽说比较关注低层的众生相,此前也无法想象。每人日均用于吃饭的在3元左右(2009年行情),开工略增,碰到恶劣天气腻在窝棚的稍减,增减系数严格控制在五毛至一元的水平框架里。只有逢上农节了,一窝子妇人才会斫半斤猪肉,称一斤花生米,权当大餐,合伙儿改善一下膳食。
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
我的鞋子擦到一半,一个幼儿园大班生模样的小姑娘坐下来擦鞋,其年轻俏丽、装扮高贵的母亲玉立一旁。小家伙扑闪着机灵的大眼睛,忽然发问:“阿姨,我付1元够了吧?”为什么呢?她指着我的脚说:“叔叔(该叫伯伯)一只鞋1元,我两只皮鞋加起来还没有叔叔一只大嘛。”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这时,我不知搭错了哪根中枢神经,绷着脸开口了:“小朋友,你早点都吃了些什么呀?”小姑娘罗列食品,我盘算价格,好家伙,连同盒装酸奶在内,母女俩早餐消费近20元,吃掉襄樊妇人六天多的饭钱了。擦鞋的妇人盯住小女孩看,浑浊的目光掺杂着三分慈蔼、七分呼之欲出的羡慕。
看着麻利的擦鞋手,杞人扮演不速之客,再次造访我的心宿。当今社会,宁波话叫“无结煞”的人,因找不到活路铤而走险,为劫掠几百元甚至是骑三轮车师傅的区区几十元,胆敢杀人劫财,走上断头台。如此高代价的草菅人命与己命的恶性案件各地屡有发生,这难道仅仅是“人性固恶”所能诠释、重视教化所能缓解、强化综合治理所能铲除得了的吗?泱泱大国,缩小贫富差距,实现全民共同致富和社会统筹发展,真是谈何容易啊!
皮鞋擦得锃亮,我递去十元,见她窸窸窣窣找零,叫她别找,直起身走了。背后传来两声“谢谢老板”,感觉既很滑稽又在理。是啊,相对于擦鞋妇人,我确实是老板,而且是大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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