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必致苦

世有三界，分别标签天堂、地狱、凡间。神居天堂，尽真尽善尽美，自是幸福绝伦。鬼肆地府，心塞眼闭耳聩，倒也尘埃落定。人在凡界，上不接天，下不着地，难免悖论、纠结和折腾。纵使你七分神三分鬼，被尊或自尊为杰人，你还不是悬在玄空，没着没落，弄得神不神鬼不鬼的？是故，神、鬼、人三者，唯独人的处境最是尴尬。

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掷言：“幸福的家庭大体相同，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文坛泰斗辞世百年，各门学科的行家里手对格言的诠释居然集体犯傻，停留在字里行间尤其是后一句字面上。我以为，除了浪漫主义流派与民俗画卷大师，伟大的文学家必须是同时代“会当凌绝顶”的思想家。托翁这两句话，其实是在近乎哀号地警示世人：幸福是单调的和千篇一律的，因而也是浅薄的和渺小的，丰富、深刻、博大只能是痛苦与不幸的专利，所以，悲剧之于生命是本原性质的。是谁的哲学思想对托尔斯泰产生了引擎性的影响？是《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作者叔本华以及稍后的《悲剧的诞生》之作者尼采。

凡界如此不堪，人类又该如何应对呢？这个话题涉猎范围很广，笔者祭不出锦囊妙计，不妨亮出一鳞半爪，闲人浪侃，杂文屑言，无须慎检谬悠。笔者不阐拓“应该怎么做”，只是紧扣生活中普遍存在而又被人熟视无睹的种种弊端，痛陈“不应该怎么做”，对操劳、节俭、功名、自闭四个“过度致苦”的症状加以诊断，以期唤起疗救尤其是自救的觉悟。

一曰“过度操劳”导致辛苦。勤劳对应懒惰，懒惰落拓固然不足取，但在生计无虞的前提下，勤劳也该把握分寸才是，不能逾越身体的雷池，直接威胁到健康，酿成积劳成疾的恶果。假如有人问我世界上最苦命的是哪个民族，我可不说是经常饿死人的非洲什么部落，而是经济高度发达的日本。日本人的平均劳动强度冠盖全球，其自杀率和过劳死的比例也雄踞榜首。在我生活周边，经年累月的忙碌者常以“劳碌命”自居，貌似自嘲叹苦经，经我细察语境和口吻，实际上透露出积极入世的姿态和主人翁意识超强的信息。劬劳过度致使劳苦，与其说是操劳者遇到运蹇时乖的“劳碌命”，毋宁说是操劳者怀有一颗乐此不疲、初衷不改的“劳碌心”。

二曰“过度节俭”导致贫苦。在对待钱财的态度上，美利坚是“先花后赚”，欧洲诸国是“边赚边花”，汉族领衔的东方民族是“赚了不花”。三种类别泾渭分明，孰优孰劣莫衷一是。我以为美国人最聪明，我们的许多民谚，诸如“没有过不了的坎”“今朝有酒今朝醉”“船到桥门自会直”，国人多半挂在嘴上，反倒是被山姆大叔践到实处了。我自己够不上聪明，但与愚昧尚有距离，来个欧洲式的折中，边赚边花。我的信条是：量入而出，节约与浪费兼反。节俭致苦的成因有点复杂，主要有这么几种：一是不把自己当人，全心全意为后代着想；二是社会保障体系不健全，民众对未来的心理预期不踏实；三是历史文化积淀的内敛个性与节俭观念在作祟，吃苦吃怕的阴翳和过苦日子的惯性使然。是故，贫苦有两种类别，一类属于绝对贫苦，可以通过贫富的各项参数来鉴定；另一类属于相对贫苦，症结在于民族的生活观念及其族民的个性、理念和生活积习。后者财富再殷实，也永远无法摆脱和铲除人为造成的贫苦。

三曰“过度功名”导致冤苦。这拨人数量甚广，遍布全社会各行各业，年龄段集中于中青年，以非经营性、去市场化领域最为突出，其中，官本位喧嚣尘上的仕途是功名过度的集散地，也是“冤苦”世界的晴雨器和风向标。致苦的哲学衣钵是儒家的出仕济世思想，这是我国政治思想发展史的主旋律，过度倡导入世、有为、匡俗济时。近代名士曾文正公竭力推崇《礼记·大学》所谓的“修身、齐家、平天下”，视为信条，奉若神明，其结果是把封建国度里本该承载温馨、宽松、恬静的唯一场所——家庭，整饬得等级讲究、戒律烦冗、秩序井然、异化为戒备森严的布道场，搞得大家庭人人自危，鲜有生气与活力。如此做派，不仅不受感性世界的重重抵抗和理性世界的强烈谴责，反而被树立为旗帜，标榜成楷模。关爱生命的道教虽然贵为国教，成为“儒道释”三驾马车的一舆，但事实上被儒释两家打压得苟延残喘，偏安于隐逸的樵农渔夫一隅，褫散在落魄文人的断章残句里，成为非主流的游勇散兵。

四曰“过度自闭”导致孤苦。宏观到国家社稷，微观至组织个人，我们曾经吃尽闭关锁国、闭门塞窦之苦。长期信息封闭致使人们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改革开放后首批出国考察的地方官员，一路眼花缭乱，看得目瞪口呆。个人也不例外，长时间不与他人交往，严重缺乏横向联系，连最基本的沟通协作都难以开展。这是有形的一面，是与实际利益挂钩的，就个人生活而言，更严重的是涉及心理健康问题。自闭大致有三类：一是过分汲取自己或借鉴他人的开放教训，出于自卫考虑而走向闭塞的另一极端。二是腹俭、心愚、口拙，生怕露馅，只得被动隔世，说不定捞到一个“深沉、稳重、内秀”的外快。三是先天性的心理疾病。人之所以为人，不仅有直立行走、制造工具等自然属性，还有成群结伴、“一切社会关系总和”的社会属性。孤苦常与“伶仃”搭配，孤茕多跟“鳏寡”联袂，孤立屡有“无援”影从。不难窥见，自闭无疑是幸福的障碍物，与快乐人生背道而驰。

腊月的北方天寒地冻，农民们早早地打马歇鞍，蛰伏在烧着暖炕的蜗居里，一日吃两顿饭，不再奔雪野、钻冰窟，知道要猫冬保命。骄阳似火，蚂蚁上锅，盛夏从来都是苦日子，全球气候变暖后，南方的三伏天处处冒火，愈发酷暑难挨，苦不堪言。这时候，如果该放下的活计不放下，该度过的苦日子玩命似的操劳，正午依旧去曝晒烈日，去田畴辛勤耕耘，或在建筑工地坚持码砖砌墙，致苦绝无问题，致命也是极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