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经济社会快速发展为支撑,以寻根文化复苏和寻找失落的精神信仰为驱动,这些年来国学热热腾腾,弥漫校园、企业和全社会,并在电视传媒的强势推助下,开始走入寻常百姓家。个中是非曲直,利弊得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以为,作为传承传统美德,弘扬民族精神的文化普及,国学热当是一种利好,应予精心培育和大力扶植,但同时也必须看到,少数学者夜郎自大,唯我独尊,渐渐暴露出复古主义的理论品质,有些领域,尤其是教育界、文艺界和社会科学研究机构,甚至爆炒“三字经”“神童诗”,鼓噪克己复礼,复封建制乃至奴隶制之礼,掀起恶浊的复辟浪潮。这其中,重儒轻道的主张最为抢眼,其中潜伏着企图成为政治主导倾向和社会主流思潮的暗礁,有理由令深得史学真谛的晚生重蹈杞人的覆辙,深深地忧虑一回。
综观战国起计的两千三百余年封建社会,我国的政治文人总是那些亟亟入仕的儒家代表,忧悯苍生,匡济时艰,可是结果往往事倍功半,事与愿违,吃力不讨好。自觉偏远宦海的文人墨客,多半是悠悠出脱的仙风道骨者,与时势若即若离,在民间若隐若现,固守着相对独立的精神家园。然而,脑子里装备老子哲学,骨子里浸着道家血脉的人,一不小心误入仕途,并且形成大气候,成就大作为,对社稷和黎民的贡献,偏偏是那些晨兴夜寐、事必躬亲的孺子牛所望尘莫及的。进一步透视各朝代的强弱与兴衰,只有善于将儒道两家融会贯通,并以崇道为主旨的人君临天下,几度征兆着盛世降临的灿烂曙光。
儒有儒的价值,儒家思想体系里最有价值的莫过于它的一系列教育思想。儒家对民本意识的历史贡献是次要的,因为民本意识墨家也容纳了,并不是儒家首创与独创的东西。别的还有什么呢?儒家初创之时,本是一门教化的学问,有伦理、教育二学,唯独没有哲学,起码其鼻祖——先秦“二圣”没有哲学。以等级尊卑为内核的礼治、德治、人治,从根本上违背自然法则,成为历代封建统治阶级冻而不僵,朽而不灭,比世界各国延寿一千多年的帮凶、强心剂和精神衣钵。
道有道的意义,道家的核心思想是“四法”,道法自然,顺势而为,逆势不为,均势少为,竭力倡导遵循客观规律。其次是道家关于强弱转化和对立统一的辩证法思想,阴阳观、上善若水、祸福相倚、大智若愚、相正相反、相辅相成,闪烁着大量哲学思辨的真知灼见。另外,虚其心,为而不争与利而不害,清静为天下正,同样充满了哲学思维和生命智慧。中国哲学的起点很高,严格意义上讲,先秦的中国哲学尽在老庄。随着汉武帝对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主张的采纳,政治学和伦理学取代了哲学,道家长期被边缘化,不是蜕变为走火入魔、不入主流的养生,就是堕落为混迹江湖、装神弄鬼的邪教。从此,中国纯粹的哲学和哲学家几乎灭了香火,断了经络,唯有唯等级是从的伦理学余脉存焉,追加连篇累牍、千篇一律的集注、说解,类似于读书心得,在发馊的剩菜里撒点味精,在干瘪的僵尸上喷点香水,散发着腐败的恶臭,庶无自成体系的哲学新锐及其著作。
道家与儒家均有自身的历史局限性。道家在哲学上存在两大缺陷,一是鉴于时代科学水平的认知局限,认识论的本体论陷入泛道化的歧途,近似康德的客观唯心主义认识论,但列宁所谓的“无用的智慧之花”,绽放时间比康德提前了两千多年。二是辩证的不辩证,“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还有阴与阳、祸与福、盈与亏、合抱与毫末、九层与垒土、千里与足下等等,在把刚柔强弱相互转换的辩证关系阐发到极致的同时,普遍存在笼统化、简单化和绝对化的现象,虽说瑕不掩瑜,但多少削弱了道家哲学辩证法体系的完整性及其智慧光芒。至于老子的无为、隐居和保持先天状态的一系列主张,究竟有没有消极因素,大可见智见仁。对“无为而无不为”的诠释版本很多,有人认为“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并不是不为,而是含有不妄为、不乱为,不做任何违反自然规律、有损道德规范、违反社会法则,有害众生的事。但在这一策句的前后,老子均未给出令人信服的阐述。望文生义固然不可取,但我们解读古籍经典,总不能信马由缰,随意发挥,放弃顾名思义的基本原则吧?以此类推,强等于弱了,归隐等于显达了,保持先天状态等于改天换地了,即使没有沦落到诡辩的份儿上,也难脱牵强与极端之嫌。
然而,儒家思想的弊端更多,并且充斥着根本性的危害。我始终认定,儒学在孔子原创之始就已鱼龙混杂,优劣互见。诸如厚古薄今,因循守旧,男尊女卑,重德轻智,过度讲求纲常与等级,以专制扼杀民主,以人治代替法治。嗣后,经过孟、董、程、朱的“天学、理学、心学”的持续改造和恶性膨胀,儒家思想上智下愚反人性、反理性、反科学的那一套登峰造极,糟粕全面盖过起源阶段就少得可怜的精粹部分。人的自然属性与生命尊严、个体差异与平等关系,统统被弃如敝屣,一切唯皇权是瞻,唯等级是从,唯整体是伏。个人的全面发展被捆绑住了手脚,社稷和百姓焉有不积贫积弱之理?民族的科学发展从何谈起?
中国真正的盛世有两期,尽在汉唐。一期是“文景之治”。汉初年,经济社会衰弱,文帝、景帝朝廷推崇道家的黄老治术,无为而治,相继采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使百姓富裕安乐,国力饱满强盛,“太仓有不食之粟,都内有朽贯之钱”,足见国家财力的富庶。另一期是唐朝中前期。唐朝国君因与李耳即老子同一姓氏,自开国起,就寻根老子为远祖,李世民继位后予以追认,选择老子《道德经》中的“清静无为”思想作为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起用道门高士魏徵为宰相,崇尚“以静养民”的道家政治方略,造就了“贞观之治”稳定而繁荣的社会局面。杨贵妃的爱人李隆基亲注《道德经》,颁示天下,诏令士庶家藏《老子》一本,研习《道德经》的浪潮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社会经济也达到了唐朝的鼎盛阶段。虽然不能说盛唐的经济繁荣与倡导《道德经》的研习风气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但几任君主寻祖崇道,对其执政理念的影响,以及在整个统治阶层与全社会文化导向所起的潜移默化作用,谁敢小觑和抹杀?
“太上老君”横空出世,一部《道德经》惊世骇俗,以辩证法为核心精髓的中国哲学,既在其足下起步,又在其足下登顶。道家的传承时断时续,阻断期冗长,延续期短促,一路走来,步履羁绊蹒跚,路径险恶坎坷。个中原因大致有两点,一是哲学起点弥高,二是官方弹压严重。道家演绎为道教,纯粹本土原生,成就了华夏本土的第一宗教。过不久,佛教于两汉之交从西域输入,后被同化和本土化。至初唐,从西方舶来基督教,两次鸦片战争之后渐趋鼎盛。至此,汉族宗教三足鼎立,观寺堂林立。当然还有伊斯兰教,而且信仰人口超过2000万,但它的信众集中在回、维吾尔、哈萨克等民族,民族特征十分显著。拓展开来,还有农民起义祭起的宗教旗旆,如黄巾军的太平道,方腊的明教,红巾军的白莲教,太平天国的拜上帝会,均系笼络民心、敛聚队伍所需,有的有邪教之嫌,旋生旋灭,不值得大书特书。道家思想体系本来最有学术意义和理论价值,是国学真正的核心,蜕变为进山入观的道教,跻身于国内三大教之一,在汉人的精神上空构筑起立体的宗教世界,极大地丰富了我国的宗教文化。但国学变国教,同时意味着国学的破产,诚可谓利弊相生,得失相间。
与此同时,儒家因为倡导人治,鼓吹复古,强调君臣关系、等级关系和伦理关系,上智下愚,男尊女卑,完全吻合维权与维稳的需要,擢升为主流社会的另类宗教,成为历朝封建统治阶级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政治上深具“主义”的性质。
对待历史,我们必须高度警惕两种卑劣的态度。一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无视历史的本来面目,从所谓的理论到理论,自我封闭在同一个王朝里捉迷藏,玩猫腻。依照这种玩法,除了短命的秦朝和隋朝,每个朝代都存在明与昏、荣与辱、盛与衰了,是不可笑,孰不可笑?二是不读前历与后史,更不参照世界发展史实,进行国内外纵横比较,虚说、玄说、戏说其中一段历史,明明只是动荡辄止、百废俱兴的自然复苏,却偏偏要美化成迎来盛世的新纪元。
新中国成立六十余年来,我国经历两个快速的经济增长期,分别是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之后。我以为,这是必然出现和必须出现的现象,不能简单与执政者挂起钩来,因为解放战争、“文革”内乱先后结束,生产生活恢复正常,经济形势触底反弹,再正常不过的。但是,过了自然增长期这个坎儿,我国依然保持强劲的发展态势,几十年增幅不减,那就另当别论,不妨归功于高明的经济体制改革了。无为而治的自由经济是市场经济的一个显著属性,儒家式的计划经济灰溜溜地退出历史舞台,想要再度成为我国的基本经济体制,不仅没有胜算,而且断无可能,除非“文革”卷土重来。道家式有所不为的理念融入政府决策的新思维,定义盛世恐怕为时尚早,但比较北宋之后的中国历史,的确趋向相对的国强民富,重启民族复兴之路了。
笔者无意全面抑贬儒家,把儒家的思想体系及其历史作用讪驳得一无是处,否则就是步了“批林批孔运动”中“扬法反儒”的后尘,与董仲舒之流没什么两样了,二者的立场虽然对立,手段之拙劣却如出一辙。一方面,儒学自有其值得汲取和借鉴的合理成分,包括孔圣人首创阶段的教育思想和伦理观念的一部分主张,以及孟荀两派、韩愈、李贽、宁波王黄二儒,他们针砭暴政苛政的批判态度和切中时弊的精粹观点。另一方面,儒学有其绥养民生、优化修身的积极意义,不可一笔勾销,全盘抹杀。然而,儒学的内核是没落贵族创立的复古思想,虚违天理,实反人性,服从并服务于君权神授的皇权及其专制的统治阶级,逆历史潮流而动,开的是历史的倒车。
道家则不然。险情避之,乱世隐之,或多或少有其消极的一面。然而,道家主张人法自然,决不倡导复辟倒退。中国思想发展史上最大的亮点,无疑是老子的道家哲学体系与孙子的兵家军事思想,在全人类文明史上双星闪烁。尤其是道家破天荒一般的辩证法,法网华夏,数千年无法逾越,如同晋书(王羲之)、唐诗、宋词、清小说一样,回溯前无古人,迄今后无来者。诚然,道家思想存在着弱视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缺陷,在治世方面并未给出具体处方,更未研制出可以直接外敷、内服、注射的良药。但道家为济世匡时所确立的总体原则和基本思路,不仅是敬天的,而且是顺人的;不仅是科学的,而且是高妙的;不仅是适时的,而且是应变的。这就够了,夫复何求?
关于儒家文化的社会倾向与历史作用,笔者觉得周国平先生的一段话洞中肯綮:“人的自然本能和精神追求愈是受到充分尊重,就愈能建立起一个开放而先进的社会。反之,一个压制人的自然本能和精神追求的社会,其成员的社会品质势必是狭隘而落后的。中国儒家文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建立一种社会伦理秩序,并以之压制人的肉体自由和精神自由,所成就的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性。”这与道家文化所强调的张扬个性、尊重本能、顺应自然以及注重人的内在精神,思想主张大相径庭,由此采纳和建立的社会治理模式基本逆反。
以史为鉴,拿事实说话,我毫不讳言自己的思想倾向、历史观点和文化主张:研究国学的理论导向,弘扬传统文化的基本立场,应该高擎“道体儒用”的旗帜,以道学为本体,以儒学为利用,兼容其他各种有内涵、有质量、有价值的思想学说,不仅应囊括别的诸子百家及其后来者,也包含以禅宗为内核的本土化的佛学思想。出世,淡泊闲逸,但休养生息,天人合一;入世,进取积极,但攘权夺利,反受其制。倘若做到出入有度,进退自如,道家的作客观念与儒家的主人翁意识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从政的苏东坡即是一例,为文的曹雪芹又是一例。五四运动期间,胡适先生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在现代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对国民劣根性诊察最准确的是鲁迅,对中国历史脉络和社会现实了解最深刻的是毛泽东。鲁迅与毛泽东,中国二十世纪文坛与政坛的两位伟人,对儒家思想长期坚持什么样的基本态度,国人皆知,无须赘言。
学究儒家思想及其历史地位的演变,钩深至发展后期,不能不提宁波“四杰”的殊勋异绩。祖籍河南的鄞县人王应麟,南宋著名学者,编撰了普及儒学的第一经——《三字经》,家喻户晓,脍炙人口。宁海人方孝儒,明初名儒,对儒家的理论创新建树无多,而在行为操守上对儒学实践的贡献举世无匹,因为反对燕王朱棣篡位,愚忠赴死,株连十族。余姚人王阳明,正届明朝中期,陆王心学的集大成者,筑就了儒学思想的最后一座高峰,终成儒家之绝唱。余姚人黄宗羲,明末清初的大学者,著名经学家,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清初三大儒”。
放眼全国,弹丸之地的宁波能在浩瀚的儒林抢占几个高地,除了出土孔孟的齐鲁大地外,足以傲视其他省份,不失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一个奇迹。如前所述,儒学的主旨是保守的,作用是负面的,当今的宁波不仅贻害尚浅,而且以民营经济为主导的市场经济发展速度和发育程度,列全国前茅。这个不难诠释,全球一体化,蓝色文明波澜壮阔,海洋经济洪波汹涌,宁波从被动屈辱的五口通商,逆转为主动尊荣的改革开放,歆享的是海的福祉。当然,大海只是一种表象,关键取决于航海者的胆魄和视野。假如决策者当年依然闭关锁国,并对农民耕作纵以阡陌,对企业经营横加干涉,因循儒家抱残守缺的那一套,宁波与欠发达乃至不发达的地区能有多大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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