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伟恒
老家门前有一条河,不知叫什么,河面很宽,我们就直接叫它大河江。
村子里有许多条小河道,像人的毛细血管,但最终都汇聚到这条大河里。记事以来,这条河就可以通往许多我无法想象的远方。这样的记忆来自于那时的婚嫁,那时新娘出嫁是坐在船里,一路水波荡漾着来到夫家的。村里的妇人总会议论这新娘家在哪里哪里。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她们口中的哪里哪里都是陌生的地方,这哪里不是附近的某个村,而是某个乡镇,甚至是某个县市。我时常站在这条大河江边发呆,望着河流的尽头,想象着无法想象的外部世界。
那时,在上学之前,一个孩子所熟悉的世界只是几个村落。我们渴望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是很少能看到的。只有节假日,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和母亲去外婆家,我才可以出一次远门。这远门并不遥远,只是相邻的一个乡。我家在师桥,外婆家在鸣鹤,也就五公里的样子。在去鸣鹤的路上,我们总会经过一个湖泊,那是杜湖。外婆家就在杜湖边上。
那时农村里还没有装上自来水,平日里的生活用水都靠这条大河江。早上,天蒙蒙亮,母亲就拎着水桶来到河埠头,把拎来的水倒进水缸里,再用明矾沉淀水中的杂物。这水是用来饮用的。春天农忙时,农村里的用水量大增,有几次河面下降得很快。我时常担心,这样下去,这大河江就要干涸了。但这样的担心大可不必,某一天早上,天仍旧蒙蒙亮,河埠头已经很热闹了。我走到岸边一看,发现河水是浅绿色的,比以往更清澈。我知道杜湖又放水了。杜湖的水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亲切,它携带着外婆家的气息。
大河江是生活的一部分,它滋润着整个村庄。河埠头边的女人们在洗衣物的时候会家长里短地聊天,这里也因此成了村落信息的集散中心。女人们的话题从天气开始,没说上两句,便转到家里的琐碎小事了。时常还有一些妇女压低了声音散播某户人家的隐私,末了还叮嘱一声:“这话不要传出去。”
孩子同样喜欢河埠头,夏日的早晨,吃完早饭,跟着母亲来到河边。母亲把碗筷一一从竹篮里拿出,孩子则抢过竹篮,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去抓小鱼。
竹篮是盛饭用的,昨日没吃完的米饭装在篮子里,挂在通风处的梁上。第二天,用开水冲泡这些米饭,就着一些酱菜作为早饭。母亲总是很仔细地刮一遍粘在篮子缝隙里的饭粒,但终究是刮不干净的。只有把篮子浸泡在水中,这些隔夜的饭粒才会脱落。水一泡,干瘪的米饭又膨胀开来,我小心地把饭粒收集在一起。一切就绪了,我把篮子浸没在水中,把手中的那把饭粒轻轻地撒在竹篮所在的水面上。小鱼儿便成群游了过来,这时我悄悄地把篮子提起,只见篮子底下跳动着一条条银色的小鱼儿。我并不在乎鱼的多少,只看一眼,就把这些小鱼放回水中,开始下一次的捕捉。
暑假一到,村子里的这条大河江成了孩子的天堂。午后,炽热的阳光烧烤着大地,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着。酷暑难耐的日子里,最好的去处便是江河边。父母没时间管我们,任由我们在村子里乱跑。母亲出门前叮嘱我,不要到大河江里去玩,那里水深,危险。我应了一声,就把这话当作了耳边风。我跟着大一点的孩子慢慢地蹚下水去,起先手里还捧着一个塑料壶,不用几天,就丢掉塑料壶,能游几米远了。再后来,我加入了他们的打水仗游戏,文明点的,用水泼,玩起兴了,潜下水去,从河底掏一把淤泥,猛然涂抹在对方的头上、脸上。有时候,是多人追着一人往前游去。我就是在一次被人追赶时游到了这条大河江的对岸。我怔怔地站在河对岸的浅滩处,望着这二十来米宽的水面,几分惊讶,几分喜悦,几分后怕。
傍晚时分,忙完农活的村民陆续回家了。这个时候,河埠头又热闹开了,有淘米洗菜的村妇,有搓身洗脚的男人。大河江边的河埠头习惯性地被分成几种类型,最东边的埠头用于淘米洗菜,中间的那个是洗衣服的,最西边的用来洗脏东西,我们叫它“粪缸埠头”。其实这些埠头只隔几十米的距离,同在一条河里,区分的意义不大。但在乡下,这些埠头却固执地被标注开来。
我们下水的埠头一般是洗衣埠头,下水处有许多条石垒成的台阶,因此无论水位深浅,总有一些石块恰到好处地露出水面。我们下水时可以踩着这些台阶。玩累了,我们轻轻地浮游过来,动静一大,就容易把水底的淤泥搅起来。这时洗衣的村妇常常会呵斥:“到那边的埠头上去!”那边的埠头到底是哪个埠头,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我们当然不会去粪缸埠头,但一靠近淘米埠头,正在洗菜的女人也会喊:“别过来,去那边!”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再造一个洗澡的埠头呢?
年岁稍长,我爱上了垂钓。大河江岸有逶迤而下的革命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向水面蔓延。在父亲空闲的日子里,我总跟着他一起来到柳树下的河岸边。父亲用带着钩子的竹竿在革命草中掏几个洞,再撒下几把米。不用多久,草洞里就有细细的水泡冒出,父亲告诉我,那是鲫鱼泡泡。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小心地把渔线放进草洞。白色的鹅毛浮漂三粒在水下,四粒在水面。鲫鱼吃食时浮漂下沉几下,然后慢慢浮起。父亲说:“该提竿了。”我一扬竿子,就有鱼儿上钩,这让我兴奋不已。不多久,水桶里就有十多条鱼了。父亲收竿后,我们就欢喜地提着水桶,哼着小调回家。
后来村里装上了自来水,去河埠头洗菜洗衣的人渐渐少了,河水有了不该有的颜色,我也不再去河边垂钓了,河道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
工作后,离开家乡,我似乎忘记了这条曾经带给我无限快乐的河流。再次关注这条大河江,是因为父亲的一个电话。那是一个初秋的周末,父亲告诉我,门口的这条大河江又有鱼儿了,电话里父亲的话语充满了喜悦。垂钓是我们父子俩共同的爱好。
我在第二天早上带着渔具赶往老家,父亲已经在河边垂钓了。他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网兜里已经有好几条鲫鱼了。大河江的两岸已经砌好了整齐的石坎,河水清冽,倒映着蓝天白云。父亲告诉我,从去年开始,村里的环境大为改变,道路整洁了,路两边的绿化完成后,随地扔垃圾的人少了。就拿眼前的这河岸来说,以前在这个位置随意倾倒垃圾的人特别多,村里也组织过党员干部进行清扫,但效果不大。自从去年河道清淤后,两岸砌上了石坎,又在岸边种上了苗木,此后就不再有人随意倾倒垃圾了。
今年年初,大河江上养殖了一批浮萍类的水生植物,这以后,水里漂着的生活垃圾就不见了。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因为河道变得更加美丽了,村民就不忍心再把垃圾扔河里了。
这里其实有一条很有意思的规律,即如果一扇门上有几个脚印,那么后面进来的人也会用脚踹门进去,所以一旦门上有了脚印,就要赶紧擦掉。环境整治也一样,有了污点,单靠宣传是没用的,一定要及时整改。河流的水质变坏一定是这样开始的:刚开始,水面有一点垃圾,但没有及时清理,于是垃圾就越来越多了。“扼杀于萌芽状态”说的就是这个理。同样道理,如果河道非常干净整洁,那么它对人的警示作用一定比宣传的力量要大得多。
这时,父亲手中鱼竿的浮漂轻轻地浮了起来。父亲眼明手快,一扬竿,一条鲫鱼在水中打了几个圈后被父亲用抄网抄了上来。
一天的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傍晚时分了,我惊讶地发现,来河埠头洗衣服的人又多了起来。母亲说,河里洗衣畅快舒坦。我看着眼前这些边聊天边洗刷衣物的女人们,觉得她们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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