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上班号刚吹响,我就骑着自行车,背上二十多斤的索尼摄像机,狼一样穿过营区马路,奔到通信楼下。到二楼,一个中尉看到我,急忙迎过来,旋即又朝走廊各个敞开的房间喊了一声说:“摄像的杨干事来了,各班准备好!”他那声音在走廊上一阵轰响。我笑笑,正在走,看到几个黑色的头颅和白色的面孔,斜着从房间探出,两秒钟后又撤回。我的心猛然奔跳起来。我知道,那是一些女战士,准确说是女通信兵。我恍惚记得,很多人通过总机和查号台转接或问询时,那一种脆脆的、甜甜的,还带有某种温和与谦恭气息的声音,多次让我心神恍惚,意识丧失。
沙漠天似穹庐,沙海浩瀚。部队的主基调是雄性、阳刚,如风中岩石,火焰之铁。女人少,十八九岁的女子更是像大海捞针或者蜻蜓点水。很多时候,我们在沙漠内外奔走,在机场、塔台、阵地、营房里盘桓,听觉被风声和飞机声轰鸣。我一直记得,新兵下连那天,正是四月末,出了教导队大门,迎面就劈来一阵蜜香。转过几幢营房,在一栋修建于50年代末期的苏式楼房安顿下来以后,就是傍晚了。我正在收拾床铺,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亮而清澈的女声,喊着口号,从远处飘来。
我们宿舍楼后面,就是通信营。偌大的沙漠军营当中,其他单位也有女干部,可与女性最集中的通信营相比,就好像是戈壁滩上的骆驼草,稀疏得让人心疼。尽管近水楼台,但与女战士正面接触,还是我调到宣传科工作以后。因为深居大漠,孤岛一样与外界隔绝。领导们决定办一个电视台,一方面负责闭路电视维护和保障,一方面以编辑电视新闻的形式,上情下达,宣扬典型。我有幸参与这一工作。接到通知,就得飞身上自行车,要是距离远一点的话,还会动用车辆。
通信大楼位于基地机关办公楼后面,一栋四层高的白色建筑,在众多楼房之间毫不出众。可每个男军人都知道,那是我们双脚的禁地,内心里撕扯不尽的奇思怪想与梦中的海市蜃楼。我以摄像和做新闻报道的借口进入,显然名正言顺。第一次去,拍摄女战士在工作岗位的表现。拍摄开始,有的女战士比我还面红耳赤,腼腆娇羞。还有的,一直背着身,捂着嘴巴笑。她们的样子,让我想起高中时候一群女生和男生春游的情景,始终有一些东西在内心翻涌,激动、神往、旖旎的想象使得肢体失控。我趁机拍了很长时间,几乎为每个女战士都拍了十多秒钟的特写。
从通信楼出来,骑在自行车上,觉得自己似乎一张被火焰煨干了的绿叶,双脚有些发软发飘。好在这种感觉在回到单位就被各种忙碌消解了。再过些时候,我打电话给113或114,询问几个基层单位领导的电话。我刚一出口,一个女声就清晰、甜美地报了上来。我愣了一下,刚要放电话,那个女声又说,您是不是宣传科杨干事?我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应了一句“是”。她轻笑一声说:“上次的那个新闻我看了,把我拍得比真人漂亮多了!”我也笑了一下说:“你本来就很漂亮的!”这本是一句礼貌性的话,却没想到,话音刚落,那女声迅速反问说:“您知道我是哪一个女兵吗?尊敬的杨干事!”
这使我始料不及,当即脸红了好一阵子。放下电话,兀自有些不安起来。赞美要有真实的对象,否则就是一种敷衍。此后几个月,不断因为工作而问询和求助于114和113。我也知道,听话辨人是通信兵的基本功之一。我面对她们说过话,她们以职业本能,会迅速记住我的声音。有几次,我竟然在不同电话中与“她”相遇,有时候问了即挂掉,有时候多说几句。后来她主动告诉我,说她叫张莹莹,湖北黄冈人。还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大抵是对我编辑制作的某个电视新闻的个人看法。有几次,她还主动打电话到我宿舍,欲言又止地说一些话。
时间久了,心里就有了异样的感觉。但我还是不知道张莹莹是哪一个。有几次,我看到她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通信楼往宿舍走。我推着自行车,像首长阅兵一样逐一看那么多的俏美脸庞。走过后,我才想到,刚才一个个子高挑、圆脸、大眼睛的女兵看我的眼睛好像多了一些什么。晚上,我正在写新闻稿件,电话响,是张莹莹。一开口,她就问我看到她了没?我支吾了一下。她又笑着说,说我看她们的样子,好像基地首长检阅,而且还像……我明白她的意思,不仅尴尬了一阵子,心想,这女兵的眼光足够犀利了,也觉得,一个人心里有一些不美甚至邪念也符合人性。趁她说话的空当,我把自己的想法也说了。她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转眼就是两年多,张莹莹一直和我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话友”关系。这在荒凉的大漠军营,显然是一种内心的慰藉。可张莹莹对我来说,总有些清晰且又模糊的感觉,还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情感。深秋的北风和寒冷的夜晚,落叶和灰尘好像在加速人的伤感。因为,又一次的老兵退伍渐行渐近。张莹莹也要走了。几次电话,我都用叹息和欲言又止向她表示了内心的某种不舍得和不安。张莹莹好像也听出来些什么,也叹息,但都是一闪而过。有一次,她打电话让我帮她把所有电视新闻,包括新闻没有用上的,关于她的图像编辑出来,她想留个念想。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并连夜翻遍所有资料,给她编辑了一个5分零28秒的片子。第二天就托人转给了她。
晚上,张莹莹又打来电话,对我表示感谢。我笑笑。她说明天就要走了……我嗯了一声,泪水不要脸地流了出来。沉默了足有一分钟,张莹莹笑笑说:“杨,我们俩可不可以定个约定?”我说:“当然可以啊!”张莹莹又笑了一声。声音很小,我却能从中听出一种和我一样的悲伤。她说:“十年后……我喜欢沙漠的夏天……某一天,我们可不可以再在这里见一面?”我咬了咬下嘴唇,大声对她说:“莹莹,我听你的!”
(2013年10月21日于北京鲁迅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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