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好兄弟”

他来电话之前三十秒，我正在成都人民中路三段大步流星，看到一位穿军装的战友正在过马路，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个子高挑、浓眉，脸色白皙、唇红齿白的年轻军人。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那位军人穿陆军服装，脑际闪现出的人却穿空军服装。脑子里那个形象还没闪过去，电话响，一看，竟然就是我一刹那间想到的张汝松。

几年前，我在驻巴丹吉林沙漠的空军某部服役。深入学习实践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活动一开始，政治部主任就把我安排到了专门成立的临时办公室。三四个从不同单位抽调来的干部，每天都要忙到凌晨三点多。其中的张汝松不久前刚由二团调到组织科当干事。办公室成立后，他直接从科里参与进来。那好像是春天或者夏天刚进行了半个月左右，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军营内绿树簇拥，花朵盛开，热烈的空气干燥，但却含有多种气味混合的味道。临时成立的办公室行使职能要费一番周折，必须由最高首长以开会的名义召集各单位军政主官并部门领导严肃通告才行。四个人里面，我算是老机关，摇笔杆子、装腔作势时间最长。领导也知道这一点，分工让我主要负责各类公文的统筹和撰写。

相对于其他同事，张汝松转政工时间最短，写起来有些吃力。我就对他说，兄弟，凡事亲力亲为就好写，生拉硬扯确实费脑筋。以后，你还是多做协调工作，跟着领导多参与具体活动，这样的话，屁股一落凳子，脑子就有话说了。张汝松笑说，还是杨哥你经验丰富！在场的其他同事说，姜还是老的辣，兵还是老的牛！

几个人一阵说笑后，我却发现，张汝松总是一脸忧郁，白皙的脸上好像落了一层轻薄的灰尘。很多时候，我的微机后面总是传来轻微的叹息。

好像一阵忙乱之后，就“秋风萧瑟今又是”了。骄横的西风横行沙漠和周边绿洲，一夜之间就把枝繁叶茂的军营与荒芜的戈壁混为一体。这时候，我们临时办公室的一位战友因为调职而离开，四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可工作量一点没减轻。有一次，上级检查后，认为有些方面需要整改。政治部主任把我们三个叫到办公室说，明天上午开个会，叫各单位政工领导、股长、干事都来。回到办公室，我让张汝松负责通知各单位，并布置好会场，另一个负责起草政治部主任讲话稿，我来写政委的讲话稿和改进措施。三个人到距离办公楼最近的一家小餐馆里风卷残云再回办公室。

凌晨1点，讲话稿也写得差不多了，张汝松和另外一个同志困得实在不行。我就说，你俩回去睡吧，早上早点来。一时间，忙碌的办公室忽然沉寂了下来。偌大的办公室内，暖气蒸腾，我敲键盘的声音似乎空谷回声。凌晨3点，我起身去卫生间，走廊灯光稀薄，对面拐角一片暗影。从卫生间出来，我总觉得身后暗影处有一些眼睛在盯着我看。我紧走几步，关上办公室门。再次坐下来写改进措施时候，强烈的饥饿感如潮水一般冲袭而来。我翻遍所有抽屉，连一粒瓜子都没有找到。再坐下，却发现饥饿竟使得我几乎丧失了意志，只好出门下楼，却没想到，一场大雪在我不知觉的时候铺满台阶并铺展向整个巴丹吉林沙漠。

趟着黎明的大雪回到办公室，掏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是开的，进去，却发现张汝松已经来了。桌子上放着一盒方便面和一根粗大的火腿肠。见我进来，张汝松冲方便面努了下嘴说：“这不，就知道你会饿！”就好像一眨眼，太阳生气，把积雪照得满地流银，似乎雪白星空。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发现，张汝松的叹息更加频繁，忧郁使得他脸上过早有了皱纹。

我问他怎么了？张汝松叹息说：“我该咋办，杨哥？”我说：“咋了嘛兄弟？”张汝松说：“要再不回去，老婆就要和我离婚！”我知道他和老婆两地分居，一个在石家庄，一个在巴丹吉林沙漠。前不久，老婆又生了孩子。张汝松不想离开部队，可也觉得老婆逼他也在情理之中。我完全理解，对他说，当兵体现男人刚韧铁血，爱老婆也是柔肠寸心，两者缺一不可。

我给他出了几个主意，首先是申请调回石家庄；实在不行，只有转业这一条路了。张汝松说：“最好是调过去，脱军装……唉。”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领花，又在军装前襟上弹了弹。我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次年春天，我由空军调入成都军区工作。临走时候，和张汝松聊了很久。我们都知道，调回去的难度堪比登天。可他爱他老婆，心疼她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孩子。更严重的是老婆单位同事老是在她面前说自己的老公。不管怎样的内容，对一个丈夫远在西北的年轻女子而言，都会耳濡目染，心有所感。

我没想到，张汝松随后就转业回到了石家庄，很快就参加了工作。他说，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我，是觉得我是真正理解他的人。我笑笑说，兄弟，这不挺好的嘛！好好混，你会更好的！张汝松叹息一声，声音低沉地说：“杨哥，我还是觉得部队好。转业时，在财政和民政厅之间，我选择了民政厅，而且主动要求到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我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张汝松笑笑说：“你出营门都穿军装吗？”我说：“有时候穿，有时候不穿。”张汝松啊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钟，语气低婉地对我说：“多穿穿军装吧，杨哥！”听了他句话，我忽然肃穆起来，停住脚步，大声说：“是！我的好兄弟！”

（2013年11月1日于北京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