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达位于昌都地区三江流域,四周都是高山深谷,中间则是面积八十多公里的高寒草原。怒江支流玉曲河从中穿过,两岸都是低湿滩地,生长着大蒿草、苔草等草甸植物,夏天时候,众草茂密葳蕤,绿茵如毡,除成群牛羊在那里游荡觅食外,偶尔有一些藏原羚出没。
李高唐所在的邦达兵站,坐落在海拔近5000米的怒江山上,号称川藏线海拔最高、冰冻期最长、条件最艰苦的兵站。
邦达草原的美景,也不是一年四季的,况且又与兵站的官兵相距甚远。川藏兵站部政治部主任左西南、康定大站政委肖勇先后在这里任职和帮带。两人不约而同说到一件事,就是在邦达兵站种树。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川藏兵站部和邦达兵站都有一个不成文规定,即:谁要在邦达兵站种活一棵树,兵站部就给他记个人三等功,还推荐上级机关提前调职。
这可能是无奈之举,一群人,守着一座兵站,除了为执行运输任务的汽车运输部队服务,一到冬季和雨季,大家都闲着,必要操课之外,就是上山打柴,然后把一个个的硬木头劈开,摊放在山坡上,风吹干后,再抱回院子里,放起来,冬天用来做饭和烧炕。2004年之前,川藏线上大多数兵站都还处在原始状态,土窝子和干打垒房子大都是当年张国华、乔学亭等率领的筑路部队留下的,半个世纪没有改变。冬天,气温零下五十多度,睡床板的话,不要一夜,就把人从里到外吹透了。
刮风时候,土尘跟水一样,强行往五官里面拥挤;夏天大概是最好的,但时常的惊雷就像是头顶炸响一样,暴雨好像天河决堤,敲得人头发都像是透明的了。37医院政委雷辉刚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天傍晚,落日就要没尽之时,忽然,邦达上空彤云密布,旋即传来一种奇怪的音乐:说美妙,也很美妙,似乎是一种令人着迷、渐而忘掉自我的天籁之音;说尖利,也很尖利,就像是锋利的手术刀片往人耳朵里胡乱扎。邦达所有的人都跑了出去。其中一个牧民,和他爱人住在河边。他跑出之后,爱人留在家里。他只顾着惊慌,抬头看天空,满心被那种奇怪的、满世界奏鸣的音乐充满,忘了老婆还在家里。等到音乐停止,他才想起老婆还在家,跑回去,一进门,叫老婆名字没人答应,走到炕边,发现老婆歪斜地躺在炕上,头在炕沿以外,他打开手电一看,老婆七窍流血,但还有心跳和鼻息。
送到医院,医院检查不出问题,到昌都检查,也是一个结果,到拉萨,医生也束手无策。老婆一直昏迷,能吃,也能排泄。但就是人不出声,身子也是软的,也好像没有任何意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有一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就听到一声类似裂帛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骨头刺疼。众人奔出屋子,四处张望,谁也无法确定那声音到底来自何处。奇怪的是,那个牧人的老婆忽然醒来,翻转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后,一切如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这些题外话,想说明的是,邦达乃至整个西藏高地,有很多叫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天气的无常,事物的奇诡,人和其他生灵的丰富和别致,都是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但从建站那时候起,邦达兵站所在地就是一个不毛之地,一根草不长,种活一棵树比拯救世界还难。曾经有一个战士,喜欢养动物,还有家禽。有一年,他休假回来,到雅安买了四头小猪,跟着上线的运输部队到了巴塘,以前在笼子里乱啃乱叫的小猪忽然安静下来。再辗转到邦达,他把小猪放在屋里养,晚上放在自己脚底下。可就是那样,小猪们一个个像是被催眠了一样,眯着眼睛,只是发出类似地鼠一样的吱吱声。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一只小猪死了。他抱了好久,才拿着一把铁锨,到外面把小猪葬了。剩下的时间,他都在照料剩下的三只。不曾想,一周后,三只小猪也先后死去。那战士躲在房间一天一夜,谁叫也不出来。
2004年12月2日的《解放军报》报道说,邦达兵站修建了保暖房,并顺利入住。这一年,肖勇到邦达兵站任教导员。对于这里,他再熟悉不过,当年,他从昆明陆院毕业后,就被分配到邦达兵站,按照他原来的设想,一定要留在兵站部机关,去线上兵站绝对不干。这里面,有个极端隐秘的原因。从实说,肖勇也是一个才子,当兵时候就喜欢写一些诗歌。而正因为诗歌,使得他和一个远在新疆哈密的女子相识,二人书信往来,一年后就转为恋爱关系。他在昆明上学时候,那位新疆女子就孤身去过昆明看他。两人的关系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女方父母知道后,反对的态度比巴旦木的外壳还硬。可是,父母再反对,也阻止不了两个年轻人绵如江河的情意。肖勇想,毕业了,就留在雅安,和心爱的人结婚,过小日子,小生活,也是不错的。没想到,干部部门却要把他分到邦达兵站去。肖勇年轻气盛,去到兵站部干部科理论,并当场拍了桌子,结果还是没有逆转。正在气愤不平,想就地转业的时候,肖勇收到了新疆对象的信件。她在信中说: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她都会和他在一起。并对肖勇说:“当兵的,就要听命令,人人都想留在好地方,那不是乱套了?”
第二天,肖勇就乘上飞机,到邦达机场后,坐了四五十里的拖拉机,然后又步行十几公里,到邦达兵站报到。一年后,她从新疆孤身来到雅安。他们就在当时的雅安兵站土房子里举办了婚礼。钱是干部战士你十块我五块地凑起来的,一共八百多块。说起这段往事时候,肖勇眼睛里全是泪水,甚至语气哽咽。他说:“所以,我对兵站部有感情,对这些战友,不管是牺牲的,还是离开的,继续留在这里的,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始终感恩的人!”
而肖勇去邦达任教导员时,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故地重来,多的不仅是感慨,还有雄心。面对修建一新的营房,肖勇心情舒朗很多,当年的不快和莽撞使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肖勇很快发现,光有房子也不像个家,更不像营区。有一次,他在一户牧民家院子里,看到几棵柳树,虽然低矮,但春夏秋也是一道风景。肖勇心想,他这边比兵站低了几百米,能种活柳树,兵站为什么不能?
第二天春天,肖勇给院子里有柳树的藏族老乡送了一袋面粉、一袋大米,请求人家允许兵站从柳树上折几根树枝。藏民很爽快地答应了。肖勇带着战士先松土,又到附近的羊圈里挖了一些土,再用水浇灌一遍后,把折来的柳树枝插了进去。夏天快过完的时候,一根柳枝长出了新叶,其他则干枯了。尽管如此,这就是成功,一下子打破了邦达兵站种不活树的“历史性课题。”
第二年,肖勇又如法炮制,到夏天,又有几根柳枝成活为树。官兵们欢欣鼓舞。有了柳树,在小小的绿荫当中,也享受到了一种天然的遮盖,恍惚之间,似乎位在高寒的邦达兵站也有了些许的内地味道。这一年秋天,川藏线又是一阵繁忙,物资运输进入了新的高峰期。因为九月份以后,暴雨减少,泥石流、塌方比夏季时候少,正是完成上级任务的大好时机。第一批车队到达后,时任川藏兵站部政治部宣保科科长的左西南也去到了邦达兵站,他的任务是下基层帮带。一上来,左西南就看到了院子当中的新柳树,满眼新鲜,也满心惊讶。
深秋,风多了,气温骤降,整个川藏高原呈现出一种肃杀气氛。左西南对肖勇说,你们能把柳树种活,也能种蔬菜吧。
在川藏线上,几十年以来,官兵吃得最多的食物是盒装罐头、腌制的肉制品、咸菜和压缩干粮,连续几个月甚至一年都是那样,只有在春秋两季,才有上线的车队带些蔬菜上来。可几天甚至十几天后,再新鲜的蔬菜也都蔫了和烂了。左西南说,常年吃这样的东西,吃得想吐,满身都是罐头和烂菜叶的味道,着实不是正常的生活。
说干就干,趁着大雪还没降临,土地还没有冻结。左西南和肖勇带着战士们在兵站一侧,抡起镐头,随后的铁锨紧跟而上,两天时间,挖了一个低于平地的小田,然后弄来塑料,搭在棚子上,翻耘了好几遍,又从低处挖了一些土,掺和了以后,左西南和肖勇亲自刨坑撒籽。他们种的是韭菜,还有小白菜。菜籽埋进去第二天,左西南和肖勇就去看。两人蹲在大棚边儿,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泥土看。看了一个星期,泥土还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到第十天凌晨,左西南睡到五点钟就醒了。他起来在兵站转了一圈,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到大棚,打着手电一看,竟然有几个绿色的东西,像是针尖一样从泥土中刺了出来。
左西南大叫一声,撒腿就往宿舍走,边走边喊说:“肖勇,你快起来,有菜吃了!”这时候,肖勇也早就醒了。在高原,许多干部战士都难以睡到日上三竿或者自然醒,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听到左西南的喊声,肖勇穿衣起来,跟着左西南到大棚一看,哈哈大笑说:“这叫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战友种菜,心诚则成!”两人调侃了一阵,像俩大小孩一样,走到院子里,把所有人都喊了起来,让每个人都去大棚看看。
这在邦达兵站,旷古未有。种树到种菜,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也就是在左西南和肖勇任上,才使得原先一毛不拔、寸草不生的邦达兵站蓦然间有了绿色,也有了可以在冬天的罐头和腌菜当中加点绿色的自产蔬菜。
再后来,左西南荣任川藏兵站部政治部副主任,肖勇也升为团职干部。我去采访左西南的时候,他已经是兵站部的政治部主任了。有一天晚上,他到招待所和我聊了将近三个小时。左西南说话不紧不慢,抑扬顿挫,有理有据,也有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感染力和亲切感。
(2012年8月3日于成都国防家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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