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宗清是讲故事高手,他好像完全知道我想要怎样的素材一样,该粗略的粗略,该细致的细致。前面三个故事,即战士养小猪、赵红梅和李高唐以及那个一次收到时间相差半年的电报的战士,都出自宋宗清之口。最后那个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就是宋宗清。得知这个情况,宋宗清向兵站站长建议,在来年清明节之前,让这个战士回家一趟,去父亲坟堆上烧些纸钱祭奠一番,尽尽人子的本分。
能够体谅战士的干部,都是可敬的。尤其是在川藏线那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中,人待几年变傻、变迟钝不说,找对象难,尽孝心更难。而时间匆促,一个人,长年累月在高原的生活,说得残酷一点,就像高僧面壁苦修。而人本身就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过分地去压抑和克制,必然导致异常。
1992年,部队上线,行进到邦达,突遇百年不遇的大暴雪。500多公里的道路全部被封冻。6个连队,还有400多名地方人员,大部分是藏民和赴藏旅游者,只能待在邦达兵站等待救援。兵站本来就小,粮食和蔬菜储备明显不足。上千人每天要吃要喝,不过三天时间,兵站粮油告急。到第六天,炊事班战士已经无米下锅了。宋宗清找到站长,说拿几杆枪出来用用。
那时候,兵站还配备了枪支,但管理严格。站长觉得这样不行,没有上级命令,擅自拿枪出来是违反纪律的。宋宗清说:“这是非常时期,眼看就要饿死人了,咱们得想法自救和救人。再说,天底下哪里还有救人命的事情重要呢?”站长也觉得是这个理,但还是很犹豫。宋宗清说:“这件事我负责,回到兵站部后,立马向首长报告情况,并把消耗的子弹补回来。”说着话,宋宗清就拉过纸和笔,当场写了一份保证书。
满山大雪,天地之间,一片茫茫,冷风在沟壑之间横冲直撞,吹得人心发慌。宋宗清带了三四个战士,每人一条枪,到邦达兵站二号沟打羊子(野羊)。西藏的野羊比较多,但都在森林里面,一般很难见到。第一次,宋宗清他们晃悠了半天,也没碰到一只。第二天,已经有人饿得昏迷了。宋宗清咬咬牙,带上人和枪,又去了二号沟。前面说过,邦达兵站海拔5008米,人都不敢快步走,走得快了,就心跳加速,随时都有昏倒的可能。他们几个趟着齐腰深的大雪,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满山沟里逡巡。果然有羊子!宋宗清眼尖,一下子就看到几只羊子在白雪覆盖的森林边找草吃。枪声之后,羊子应声倒地。就在这时,又有几只羊子惊慌奔跑,但雪太深,也跑不快。再一阵枪响,三四只羊子发出哀鸣,倒在了雪窝中。
第三天,他们又去了一次,收获了五六只羊子。
那几只羊,真解决了大问题。要不然,可能真的会有人饿死。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1996年,某汽车团一个连的车队在东巴拉山受阻,也是泥石流和崩山。那时候,一个战士只带着一天的口粮,车队却堵了8天。没吃的,连长就发动战士们去挖地老鼠、雪猪。地老鼠就是田鼠,也算是藏区一种野地鼠,通常藏在洞子里,而且都比较深。雪猪也叫喜马拉雅旱獭,为松鼠科动物,体型肥大,长50厘米左右,成年的大都在5公斤左右。
按照宋宗清的说法,这可能是川藏线上最美味的食物,能够找到并逮住的话,也算是一件有福气的事情。
还有一年,78525部队一个连队在培龙沟大塌方区遇阻,也是八天,带的食物吃完了之后,大家饿得不行了,才想起车厢里还有半袋面粉。他就叫战士提下来,拿了水桶,到低处的河里提水上来。别看提一桶水,就是半桶,也得几个人轮着来,上坡不能急了,还得悠着点,不然的话,缺氧会让人晕倒,甚至有生命危险。在高原,很多时候的生死都在一瞬之间,无法预料。
以前的时候,从迫龙天险到然乌沟,都是飞石路段。汽车20团有个烈士,名字叫作黄献春,在然乌沟遇到塌方,营长带队组织他们自己排险。为确保安全,防止山顶再有滚石,他们在对面山顶安插了一个观察点。大家都在低头搬石头,忽然山顶滚下来一群大石头。对面山上的战士看到了,就大喊,可因为距离太远,又刮风,传到这里,只有些人听到了,赶紧躲开。黄献春没听到,还有他旁边的营长。当两人发觉时,石头已经冲着他们俩劈面而来。千钧一发之际,黄献春一把推开营长,自己却被石头砸中了。
这种惨剧,在以前的川藏线,几乎每年都有干部、战士遭遇。在川藏兵站部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是用来说二郎山艰险的。那个顺口溜这样说:“车过二郎山,如过鬼门关,万幸不翻车,还得练三天,过了老虎沟,还有鬼招手。”二郎山,位于四川天全县境内,海拔3732米,为清漪江和大渡河的分水岭。现在有隧道通过,但在此之前,长达58年的时间中,二郎山还是盘山公路,飞石路段众多。牺牲在二郎山的干部、战士很多,遇到特别险要的路段,一般都是连长、指导员亲自指挥,特别是冬季,看着路面不错,但尘土下面有暗冰,一不小心就翻下去了。遇到这种情况,带队干部都要老驾驶员驾驶,其他人则徒步上、下山。而且路上不能错车,一旦遇到迎头车,错车的空间都没有。1990年,声势浩大的军民共建文明川藏线会议在泸定召开。其中,参会的泸定县精神文明办主任是个女同志,她儿子搭乘地方车过二郎山时候,突然掉下来一块半个卡车车厢大的石头,一下子就把驾驶室砸扁了。司机和她儿子都成了肉泥,在车里根本取不出来。
前面高聚军所说的飞仙关,宋宗清也讲到。他说,有一年,一个军需助理员,他奉命去检查一下部队要上线的物质装备情况。凌晨他就带了一辆吉普车出发了,到飞仙关也碰到大雾,吉普车也在那里冲了下去。他摔得头都不见了,最后,做了一个木头头,装在脖子上下葬了。
这种惨烈,一般人想象不到。在和平时期,还有一些人拿生命与大自然做赌博。宋宗清还说,他在20团当组织股长时候,有些年,好像成了专门优抚和安抚遇难官兵家属的专职人员。那时候,牺牲一个官兵,抚恤金才2000块。远一点的家属来队,回去就所剩无几了。那些年,兵站部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在金沙江以东牺牲的,尸体运回雅安安葬,金沙江以西牺牲的,就地掩埋。
可以想见,金沙江以西的道路上,有多少座坟茔?而且是孤魂,很多家属要求上川藏线去祭奠自己儿子、丈夫和父亲,但由于高原地区行车艰难,又极度缺氧,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去的,倘若再有烈士的家属不测,那罪过可就更大了!有一年,一个战士不幸牺牲了,地点在金沙江以东。运回雅安安葬。战士的老家在四川一个县。孩子牺牲了,通知家属来。家属来了,是牺牲战士的姐夫陪着岳父母来的。两位老人来了后,哭了一场。然后,一点怨言也没有。宋宗清了解到,老人家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牺牲了,就只好跟着女婿过。女婿也十分木讷,什么话也不说。看着两位老人凄苦的样子,宋宗清落泪了,擅自答应两位老人,再多加500块钱的抚恤金。他自己当场掏出200块钱,递到老人手中。
随后,宋宗清写信给一个老人所在县武装部任职的战友,让他务必为老人办理五保户手续。虽然一个月没有多少钱,但老人总算老来有个保障,买个油盐酱醋和零用。
听到这里,我再次泪下,也觉得,宋宗清这件事做得很对、很人性,是一件功德,也体现了一个人的悲悯情怀。其实,无论是领导还是个人,对于不幸和苦难的人,其实都做不了多少。但有一份心,有实际行动,似乎就足够了。
宋宗清还说到汽车20团的寥显益政委。寥显益是湖北利川人,入伍前在邮电局参加了工作。那年代,有一份工作的人很受人羡慕,基本上都不愿意当兵,可他不一样,听说验兵了,就去参加,家人打骂都拦不住他。这小子还争气,果真验上了。到部队,又提了干。当连长时候,有一年带着车队行进到迫龙天险。天降暴雨,而且越下越大。迫龙沟有一座钢制大桥。遇到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要把车队带过去,不然,一旦发生泥石流、滑坡,车队就有被埋掉的危险。廖政委就冒雨站在旁边一个土台子上指挥过河。山洪暴发后,桥梁被水吞没了。也没有护栏,要想过去,就得有个标示。廖政委也是急中生智,让战士们把背包绳子拿出来,接起来,先派几个人蹚水过去,在两边拉上警戒线,然后再组织车队过河。
这样也是一个好方法,车队徐徐过河,就剩最后一台车了,可泥石流却发生了,一下子把廖政委吞没了。车上战士看到,跳下来,就在泥浆里翻找廖政委。幸好埋得不深,翻了几下,就看到一只手,几个战士冲过来,抓住,硬是把寥显益政委拖了出来。
这种生死情谊,可以说是川藏线上汽车兵独有的。
但是,兵站的干部、战士也苦。有一个干部,在邦达兵站,家属孩子为了支持他,都搬到了兵站。小孩一天天长大,要上学,可周边没有一座学校。无奈,那位干部只好把孩子送到距离兵站二十里外的一座藏族学校。几年后,孩子学得一口流利藏语,却一句汉语也不会说了。他转业回地方,当地学校不收。通过部队做工作,才找到了一所学校接收。但是,孩子都十四岁了,还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起。
宋宗清本人也是。每次上线,退休了的母亲就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无论他回家多么晚了,母亲总在门口坐着,看到他进门,才回屋休息。有一年,部队上线来回两个多月,孩子才五岁多。有天晚上他回来,和老婆孩子睡在一起。儿子醒来,看了看,就对他进行拳打脚踢,嚷着说:“你是谁,和妈妈睡在一起?”他笑了,把孩子抱住,眼泪唰唰流。孩子还对邻居和熟人说:“有个叔叔,晚上和妈妈睡在一起。”知道的战友和邻居一笑了之,不知道的,会不明就里地对他妻子冷眼相看。
(2012年8月4日于成都国防家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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